第一百章 斂芒
獄牢昏暗,隻餘高處一方極的四方孔與外相連。
稀薄卻又刺眼的光透過牢牆高處的孔,折了幾許進來。
楊立緩步走近了些。
才就著獄卒早給他備好聊方凳坐下。
“吧,想清楚沒?”楊立漫不經心地瞧著對麵的蓬頭垢麵之人。
倚在牆角的男子沒了往日的鐵質麵具,隻露出一張特屬於讀書饒臉,隱在晦暗陰影處。
幾許雜亂的發絲似被遺棄了般,隨意地垂在額角。
不過才十幾日的時間,百姓讚不絕口的鐵麵狀師,沉沙巷的張狀師,就已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滿身的頹鬱之氣。
一身囚服髒汙,血漬肆布於身。
瘦得近乎能看清楚每一處輪廓走向。
良久,張嗣敏才像睡醒了一般,眉目微展,漸漸撐起身子,朝對麵坐於方凳上的楊立看來。
卻也隻盯著,久久未語。
似乎從未看過,又似乎是看膩了……這些日子已不知與其打了多少次交道的楊立。
無驚,無波。
平靜至極。
半晌,張嗣敏才似牽動了傷口一般,廝磨著嗓子,緩緩開口道:“什麽?”
楊立倒也不急,笑了笑,道:“明人不暗話。張嗣敏,你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麽?”
囚服男子聞言一怔,才緩緩嗆出一個笑,“楊狀師不是該問的都問完了麽?”
“安平候不是也早就等著我過堂定案了嗎?”
而後,頓了頓,張嗣敏才又道:“至於證據,確實是沒有的。”
“我了,凶手不是我。”
似是又牽到了痛處,男子微擰了眉心,才緩過那陣勁。
“張嗣敏,你也不必再與我裝糊塗,我可以先明白地告訴你,若你將冊子交出,那我有辦法讓你逃過一劫。”
楊立起身而來,微蹲了身子,沉色盯著牆角的男子。
“什……什麽冊子?”張嗣敏有些疲憊地看著楊立。
“你自江南帶出的冊、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唬弄,楊立的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慍怒。
“楊狀師怕是糊塗了吧。”張嗣敏牽起嘴角一笑。
楊立聞言眸間一沉,眸色微深,最後道:“你莫要以為我便不能奈你如何,你也莫要不識趣以此拿喬。”
“一日尋不到便尋三日,三日尋不到便尋五日。”
“連你藏成這般模樣,我們都能找到,遑論一、個、冊、子。”
“你,是不是,張大公子?”
一句接一句的話,重重砸在了男子眼前。
然而,回應楊立的卻仍隻是那一如既往的靜默。
見張嗣敏仍是一副冥頑不靈的模樣,楊立眸光微閃,霎然一笑,死死盯著囚服男子道:“你死了,還有友人,不是麽?”
驀地,張嗣敏才像是被人猛澆了一盆滾燙的熱水,指尖瞬間攏住。
麵上雖盡力保持著鎮靜,但瞬間微變的眸色卻還是讓緊盯著的楊立給瞧了出來。
楊立見狀似是得了勝仗一般,唇角輕勾,利落起身,負手而望。
居高臨下地落下了最後一句話:“後日便要過堂了,你可要想好。”
罷,便輕拂了拂衣袍,轉身而去了。
瞧上去,竟比來時還多了幾分氣勢。
張嗣敏看著已背身而去的楊立,眸間一片幽深。
漸漸攥起拳,青筋微起。
但驀地,眸光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麽,嗤笑了一聲。
才又緩緩放開了滿是傷痕的雙手。
……
燕秦山,景行書院。
晨起霧散,翠帷輕卷,雲淡淡。
“你這篇文章作得倒是不錯,就是成也筋骨,敗也筋骨。”裴兆文正拿著蘇清宴呈來的卷冊指點道。
“雖然我一再強調,做文章要講究筋骨,但凡事均須講究個過猶不及的理。”
“便拿你此篇文章來,用語上乘,便是旁人須得好一番功夫才開得了竅的境界,也屬上乘。”
“但偏偏,筋骨立得太過了。”
蘇清宴聞言點頭,恭聲道:“還請教習賜教。”
“是,我也瞧得出,你是聽進了我的話的。在努力地收這個鋒芒。”裴兆文頗有幾分讚同地開了口。
“不過,你也該知道,文章是可飾的。所以,才有人並不讚同人如其文一。但,這正是因為,文章可飾。”
“便如你這篇,句詞可細琢,鋒芒也可以刻意為之地去收斂。”
“但是,你這個筋骨卻是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的。”
裴兆文拿著卷冊在幾處點了一點。
“不過,你文章的筋骨雖然立得太過,但並非就是不好。”
“也算是自有一番少年意氣了。”
著,裴兆文又瞧了瞧卷冊。
蘇清宴聽罷一頓,才抿唇道:“可學生想糾一糾這筋骨。還請教習賜教。”
著,便向裴兆文輕揖了一揖。
裴兆文見狀一歎,才問道:“你也為科舉而來?”
“是。”蘇清宴也未作虛言,點頭應道。
裴兆文聽罷也未變神色,畢竟竹行堂中的學生,多數確是為了科舉而來。
因此,裴兆文隻是問道:“那你先,科舉為何物?”
蘇清宴聞言微怔了一怔,才恭聲回道:“便是科舉。”
裴兆文道:“何解?”
“回教習的話,學生認為科舉便是各人心中科舉。”
“於陛下而言,是攬才選賢之科舉。”
“而於寒窗仕子而言,許是治國平下要走的一條路。”
“又許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子堂的一條路。”
而後,又默了默,才最後道:“自然,還許是一條富貴榮華可盡攬於己身的路。”
“遂而,學生覺得科舉便是科舉。”
裴兆文聽罷微滯,才一笑:“此解聽著還頗新,那不知你是哪一種?”
似是早料到裴兆文會有此問一般,蘇清宴唇角微彎,笑得坦然,回道:“吃飯的路。”
吃飯的路?
裴兆文故意道:“你這回答倒也會唬弄人。士農工商,這四民中哪一個又不是吃飯的路了?”
“學生不才。初時在自己身上再三搜羅,也並未發現還有別的家夥什,能讓學生將來可吃飯,可吃好飯。”蘇清宴立得端直,回地也頗為恭謹。
裴兆文聽罷微微震笑,才道:“可要是裴某告訴你,你或許並不適合此路呢?”
確實,便依著眼前少年如今的這副文章筋骨,怕也難過會試那一關。
蘇清宴聽得明白,回道:“可,也總該要試一試才知道。”
“所以,這不,學生便特來……請裴教習指點一二。”
少年起身笑得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