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舊地
雲巒閣高高盤踞在山頂,白石立柱,樓閣飛簷,迎風而立的明黃旗子上,鬥大的雲紋圖案,在山風中獵獵有聲,大小樓閣十數座,環繞在主閣四周,高低錯落有致。主閣“臨仙閣”巍峨高聳,直逼雲霄。
不了和尚與韓夫人,一前一後向“臨仙閣”走去,雲巒閣中弟子眾多,素白衣衫,一根緞帶束發,還是老樣子,看到韓夫人都連忙行禮,又好奇地看看這個肥胖的和尚。
不了和尚無暇顧及他們的眼光和竊竊私語,每走一步,雙腳如同灌了鉛,心裏也有些慌亂,近鄉情更怯大概如此。
二人進了“臨仙閣”,閣中高挑開闊,金色幔賬從閣頂向四周垂下,猩紅色繡滿各色圖案的地毯,厚重而柔軟,正中的墨色長條桌案上,整齊地擺放著書卷,側麵雕花鏤空的高椅上,香爐中的檀香正嫋嫋升騰著輕煙,桌案後方是一副三人多高的巨大屏風,上麵畫著許多飛天的仙女,輕紗綾羅,纖手皓足,環佩叮當,在這檀香搖曳的輕煙中,仿佛真的一般騰雲而上。
這“臨仙閣”的每一處,不了和尚都很熟悉,二十年來還是如此,不曾有過變化。
屏風後有個圓形原木拱門,穿行而過,與拱門隔著長廊,便是一排緊挨的屋子,是曆屆閣主的起居處,如今住在這裏的,是現任閣主韓沉和他的夫人,以及一對雙生子。
聽見腳步聲,韓夫人的貼身婢女平兒,很快迎了出來,接過韓夫人脫下的鬥篷,看著同行的和尚,有些疑惑,“夫人,您回來了。這位是?”
韓夫人道:“這位是貴客,今日山中風大,你先去泡壺好茶,給大師去去寒。”
“是,夫人。”平兒行禮退下。
不了和尚看著這房間,心內五味雜陳,當年他們的師傅,也就是老閣主也是住在此處,眾多弟子中,師傅最是疼愛他,經常讓他在這裏給自己做伴,閣中大小事務都不避諱他,還經常征尋他的意見。
韓夫人知他所想,緩緩道:“二弟,坐吧。”
不了和尚回過神,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平兒端了茶水進來,為不了和斟茶,將茶碗雙手端給他,“大師,這山上比山下要冷得多,先喝杯熱茶。”
聞著這茶香味,不了和尚最熟悉不過,這是雲巒閣獨有的茶,當年小七嫁過來時,最饞這茶,師傅便讓人將這茶全送到了他們房中,其餘弟子都紛紛抱怨師傅偏心。
不了和尚端著茶碗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喝了一口茶,溫熱順喉而下,直達心間,彌漫至四肢百骸,這裏是自己的根,是自己曾經的家。
“平兒,你先下去吧。”韓夫人吩咐道。
不了和尚將茶飲盡,心緒稍微寧靜下來,“大嫂,我想先去祠堂看看師傅……”
“好,我陪你去。”
祠堂在“臨仙閣”正後方,從後門出去,便能看見祠堂的正門,順台階而下,再步行二三十步便到了。
祠堂在陰麵,前方又有“臨仙閣”阻擋,常年不見陽光,陰冷昏暗,祠堂內點著許多蠟燭,燭火搖曳。
祠堂正中的供桌上,擺著牛羊彘和糕點水果,後麵林立的便是雲巒閣世代閣主的牌位。
不了和尚從供桌上的香盒裏,抽出九柱香,在燭火上點燃,三跪九磕後,將香插在香爐中,跪伏在拜墊上久久沒有起身……
韓夫人拿起角落裏一塊空白的牌位,牌位一塵不染,韓夫人依然拿了布子仔細擦拭,她盯著牌位,道:“你可知這沒有字的牌位是誰的?”
不了和尚緩緩直起身,搖搖頭道:“不知。”
韓夫人並不看他,撫摸著牌位,繼續道:“這是小七的牌位。”
不了和尚有些疑慮,這祠堂向來隻供奉閣主牌位,怎麽會有小七一席之地?
“當年之事,雖然你是被人陷害,但小七卻是因此丟了性命,師傅他覺得雲巒閣虧欠小七,便命人立了牌位,不知該如何寫,便空著了。”
不了和尚又是一拜,將頭深深埋在拜墊中,師傅當年寄厚望於自己,甚至說過要將閣主之位傳於他,自己卻有負重托,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韓夫人想起往事,也是一聲歎息,“過去的都已經過去,我們回去見見你大師兄吧。”
兩人回到房中,韓夫人吩咐平兒:“去請閣主過來,就說有貴客到了。”
不一會兒,閣主韓沉就趕來了,還未見著人,爽朗的笑聲便先到了:“哪位貴客駕臨我雲巒閣,有失遠迎,還望……”
韓沉跨進房門,一眼便看到了不了和尚,停了腳步,駐足在門口,口中的話也斷了。
不了和尚連忙起身,師兄弟二人都呆在原地,就這麽沉默地相互望著,空白了二十多年時光的相望。
雲巒閣閣主韓沉,白色長袍,金色滾邊,上麵團繡著雲紋,身姿挺拔,麵目疏朗,氣宇軒昂,一派大家之主的風範。
韓沉聽韓一柏提起過不了和尚,卻仍是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肥胖和尚,歲月無情,帶走了曾經玉樹臨風的歐陽逸……
不了和尚看著曾經一起嬉笑,一起受罰,一起捉弄師傅,氣得師傅吹胡子瞪眼的大師兄,如今已經沉穩得體氣度不凡,雲巒閣閣主除了他,別無人選,唯有他最適合。
韓沉走上前,在不了和尚跟前再次停下,他緩緩伸出拳手,舉至胸前,不了和尚一怔,也緩緩伸出拳頭,輕輕地與韓沉的拳頭相撞,師兄弟二人像是又回到了年少時候,兩人相視一笑,橫亙在心間跨越了二十年的鴻溝也煙消雲散了……
不了和尚喉頭哽咽,張口道:“師兄……”
韓沉做了個停止的手勢,道:“二十年未見,話多的說不完,不急一時,平兒,上酒!”
平兒看看不了和尚,又看看韓夫人,韓夫人點頭道:“拿酒吧。”
酒是這上天所造之物,野果落地,發酵成最原始的酒,人們受其啟發學會釀酒。這酒是這人世間最受寵的,失意時候來一杯,杯酒解千愁,得意時來一杯,人生得意需盡歡,自斟自飲,或是推杯換盞,都各有滋味。
雲巒閣閣主韓沉和不了和尚,兩人靠在桌腿處,席地而坐,誰都沒說話,韓沉提起酒壇子,不了和尚也提起一壇,兩壇相撞,叮當有聲,幾壇過後,兩人都醉了。
韓沉醉眼迷蒙,笑道:“歐陽逸,你如今這樣子,走在路上,怕是老嫗都不願意多看你。”
不了和尚笑道:“師兄說的是,若是換成是師兄,怕是老嫗排隊等看師兄。”
哈哈哈哈,二人大笑起來,又如同年少般親密。
韓沉感慨道:“你說,歲月無情,怎麽偏偏就折磨你,折磨得最狠?”
此話,勾起不了和尚的滿腹心酸,無奈道:“或許,我年輕時太過順遂得意,連老天都看不過去。”
韓沉就著壇子,咕咚又是一大口酒,隨手抹去下巴的酒水,道:“你出身歐陽世家,雖說沒落了,卻也沒吃過苦,還被天算卞神機收為義子。”
“是啊,義父他名頭頗大,我在他府中幾年,義父雖然一生孑然一身,卻待我有如親生,吃喝玩耍自在快樂。”不了和尚回憶道,“隻可惜,我偏偏癡迷刀法,被我鬧騰的沒轍,義父才將我送上這雲巒閣。”
韓沉搖搖晃晃起身,指著不了和尚道:“放著卞府的好日子不過,偏偏要來這雲巒閣。你這一來,把師傅對我的寵愛全都奪走了,我心裏那個氣呀。”
不了和尚也提著酒壇子,扶著桌子勉強站穩了,“嘿嘿,我說呢,當年你和幾個師弟也沒少整我。就說那年夏天傍晚,你們……你們幾個將我騙去後山。”
“哈哈哈哈……”韓沉樂道:“對,就是我們綁你,專挑傍晚綁你,將你騙去後山綁在樹上,樹林的蚊子………”韓沉想起來,都皺眉,他嘖嘖嘴道,“那叫一個凶啊。”
不了和尚憤道:“何止是凶!又凶又多,咬得我滿臉滿手都是包。”
“隻不過是被蚊子咬了,就屁顛屁顛哭著跑去找師傅告狀。”韓沉衝著他翻個白眼,“真真是個告狀精,害得我們幾個被師傅抽了幾鞭子,屁股上還有印子呢。”說著說著,便撅起屁股想要給不了和尚看看。
不了和尚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笑道:“扯平,扯平。”
韓沉被踹得一個踉蹌,不了和尚趕緊去扶他,韓沉將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回憶道:“再後來,我娶了奉州納蘭府的獨女,掌上明珠,你也娶了白雲觀的小七。人人羨慕我們雲巒閣,師傅最得意的弟子,娶的新人,既是名門大家,又品行相貌俱佳。”
不了和尚沉默了一會,看著韓沉的雙眼,問道:“師兄,若是小七沒嫁給我,她也不會死吧?”
韓沉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能重來,小七一定還選擇嫁給你。”
不了和尚提起酒壇子,猛灌一氣。
這一頓酒,兩人喝的昏天黑地,桌上一個,地上一個趴著睡著了……酒壇子東倒西歪,到處都是酒水。
韓夫人進來時,便看到這副狼狽的樣子,她讓平兒喊來了一山一柏兄弟二人幫忙。
兄弟二人都驚呆了,父親從未如此不顧形象地放縱過,這個和尚居然也飲了酒,這不是破戒了嗎?
韓夫人看著發呆的二人道:“愣著幹嘛,先將他們扶到床上去。”
二十年了,不了和尚不敢想起小七,不敢想起義父,更不敢想起雲巒閣,內心日夜承受著煎熬,今日一場大醉,借著酒勁說出來,心裏終於好受了些。二十年後,他終於又躺在了雲巒閣內的床榻上,感覺無比踏實。
平兒將屋內,收拾幹淨,韓一山摟著韓夫人的手臂道:“娘,這個和尚,真的是我們的二師叔?”
韓夫人點點頭,“一柏不是早就說過了麽?”
韓一山皺皺眉:“你看他剛才爛醉如泥的樣子,哪裏像個出家人?”
韓夫人感慨道:“他也是個可憐之人,被人陷害,你兄弟二人千萬別在他麵前再提過往,以免他們心傷。”
“是,母親放心。”
一夜宿醉,心卻是輕鬆了許多,一大早不了和尚就過來。
“師兄,早,今日可好些?”
韓沉坐在書桌後,揉了揉扔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老了,喝些酒就頭痛,真是不得不服老。”
不了和尚坐下道:“師兄,今日我想跟你說說關於梧桐穀的事情。”
這時,韓一山韓一柏以及阿嬋都過來了,依次向二位行禮問安。阿嬋看到不了和尚時,有些吃驚,這和尚倒是和一山有幾分相像。
三人在對麵落座,阿嬋若有似無地不時打量著這和尚。
韓沉緩緩道:“名劍山莊和梧桐穀的情況,一柏已經和我說過,這梧桐穀是否被北宮原控製,也隻是猜測。”
不了和尚點頭道:“是,我也隻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
韓沉思慮過後,道:“既然隻是猜測,我們也不便插手。”
這下韓一柏坐不住了,“父親,可是古鏡神之眼,如今也在那北宮原手中。”
“那又如何?”韓沉道。
韓一柏被問住了,“那,那古鏡本就不屬於名劍山莊,落在他的手中,不妥。”
韓沉悠悠地反問道:“那你想如何?”
沒想到韓一山居然站起來道:“那就把古鏡搶過來。”
阿嬋用腳踢了踢他,韓一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你踢我幹嘛?”
韓沉端起茶碗,吹了吹,喝一口茶,緩緩道:“搶?你當我們雲巒閣是劫匪麽?從古至今,就算起兵謀反,那也得名正言順,昭告百姓,。”不等韓一山開口,韓沉繼續道:“那古鏡不是我雲巒閣之物,要搶回那也應該是蘇家人,或者是將古鏡贈給名劍山莊的女子。”
韓一山摸摸頭,“父親教訓的是,孩兒魯莽。”
韓沉的目光無意中從不了和尚臉上掃過,對韓一山道:“你性子耿直,身為少閣主,遇事要多多考慮,不可妄下結論。”
不了和尚也注意到了韓一山,這一對雙生子,差別居然如此大,真是不敢相信。
韓一柏知道父親身為一閣之主,不會輕易裹入紛爭,起身拱手道:“父親,還有一事,豆月白小姐如今也在梧桐穀中,梧桐穀不太平,還望父親能想個辦法將她救出。”
阿嬋一聽到豆月白的名字,連忙跪下道:“閣主,豆月白是我家小姐,豆府已經被滅門了,就剩她這唯一的血脈了,阿嬋懇請閣主相助。”
韓沉道:“你先起來,你和一山即將成婚,不必行如此大禮,此事重大,我需要好好考慮。”
阿嬋感激道:“多謝閣主。”
韓沉有些頭疼,揮揮手道:“你們先下去,我還有事和你們師叔商議。”
三人退下後,韓沉從書桌後走出,坐在不了和尚旁邊的椅子上,道:“梧桐穀,你是如何想的?”
不了和尚斟酌道:“情況尚不明了,沐穀主應該也無性命之憂。”
韓沉道:“既然性命無礙,你就不要再與梧桐穀有任何糾葛!”
韓沉的話低沉有力,不容反駁,他態度明確,這是不想讓不了和尚和那個沐鳳再有往來。
不了和尚心中明了,道:“多謝師兄提點,我會謹記在心。”
韓沉點點頭:“至於那個豆月白,她不是蘇家人,隻要將消息透露給北宮原,他必定也不會為難她。”
不了和尚道:“那古鏡……”
韓沉道:“古鏡在名劍山莊,江湖也無人敢動手去搶,也算是暫時太平,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韓沉態度明確,不了和尚也不好再說什麽。
二十多年,連自己都變了,更何況韓沉,以前他隻是個快意恩仇的門派弟子,但如今,卻是掌管數千弟子,跺一跺腳,半個江湖震顫的一派之主。
韓一山韓一柏和阿嬋,從“臨仙閣”出來,阿嬋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一柏你發現沒有,一山和那個和尚有幾分相像呢。”
韓一山瞪她一眼,“大白天說啥夢話,我哪裏像他了,我一身肌肉,他一身肥油,這差別大著呢。”邊說,邊卷起袖子展示自己的臂膀。
阿嬋道:“我不是說這個,反正就是感覺有點像,就是說不出來具體哪裏像。”
韓一柏道:“神韻。”
阿嬋頓悟,“對對,就是神韻,神韻特別像。你也注意到了啊,一柏。”
韓一柏點點頭。
韓一山不以為然:“你倆絕對是眼神有問題。”
阿嬋突然道:“你該不會是……”
韓一山瞪著她,道:“你想說什麽?看我今天不收拾你,就會胡說八道。”
阿嬋一看壞了,惹惱了韓一山,嬉笑著逃跑開去,韓一山張牙舞爪,蹦跳著去爪阿嬋
韓一柏看看韓一山,哪裏有一點少閣主的樣子,可是看著他和阿嬋,確是心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