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相見
梧桐穀內,豆月白一行人正在穀主沐鳳的外室等候。
這梧桐穀和名劍山莊雖然隻有一山之隔,卻是雲泥之別。
這外殿窄小簡陋,光線昏暗,白日裏桌上仍燃著燭火,地麵乃石磚鋪就,年深日久,地麵已經變得高低不平,石磚上有些潮濕。室內隻擺著幾張桌椅,牆壁上光禿禿的一點裝飾也沒有,看起來很是寒酸。
程楓道:“這哪像穀主的房間?連普通百姓家都不如。”
不了和尚抬眼四處看看,房頂上居然有小的破洞,他有些心酸道:“她不喜奢華,不過這房子的確有些委屈。你們先在這裏等候,我去去就來。”
不了和尚離開不久,連翹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輕聲道:“沐穀主到。”說完便退到上首椅子旁站定。
豆月白,鄭元威,程楓和韓一柏連忙起身,隻見一襲水藍衣衫從屏風後緩緩而出,仿若碧波仙子般輕盈,肌膚勝雪,雙目尤似一泓秋水,萬千青絲披散在身後,藍色發帶束在發間,不施粉黛不著環佩。
幾人都有些驚訝,這梧桐穀的穀主竟然這般出塵脫俗。
“見過穀主。”
“坐吧。”沐鳳聲音清冷,隨後便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
豆月白掏出書信,道:“穀主,這裏有一封小女父親給您的書信,還請穀主過目。”
連翹將書信專程給沐鳳,沐鳳纖纖玉指展開書信,原來這書信乃是豆盧紹所寫,讓她收留自己的女兒豆月白。
長安城中的事情,沐鳳也有所耳聞,收起信箋,放在燭火上點燃燒成灰燼,沐鳳看看豆月白,豆盧紹的女兒已經這麽大了,隻是可惜豆盧紹被滅門,當年他們四人,豆盧紹,北宮原,歐陽逸和自己,個個命運多舛,真是可悲可歎。
如今自己受製於北宮原,又如何能照顧好故人之女?她猶豫了片刻道:“你正值韶華,若留在這穀中,怕是耽誤了這大好年華。”
豆月白以為沐鳳不想收留自己,急忙道:“穀主,月白已經無家可歸了,還望穀主收留,而且我自幼喜愛翻看醫書,今日一見這梧桐穀,正是我所向往之地。”
沐鳳心中有苦難言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來吧。”
豆月白道:“穀主,還有一事,這位程楓公子是和我一道來的,他也無家可歸了,還望穀主能一並收留。”
程楓也急忙道:“是啊,穀主,我想和月白一起留在這梧桐穀,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沐鳳點頭道:“多你一人也無妨,一起留下吧,穀中男弟子少,以後少不了體力活要你來做。”
程楓一聽穀主同意了,高興地拍拍胸脯道:“穀主放心,我雖不通醫術,卻有的是力氣。”
梧桐穀好久沒來過人了,沐鳳看著眼前這幾位年輕後輩,心情也好了許多,笑道:“好,好。這幾位是?”
鄭元威道:“見過穀主,我乃名劍山莊新入門弟子,十三弟子鄭元威。”
噢,名劍山莊新弟子?名劍山莊自從北宮原繼任莊主以來,收徒頗為苛刻,多少年他本人座下都沒有新進弟子,他的親傳要麽武功高強,要麽武功尋常家世顯赫也可,這北宮原和長安不少達官顯貴都有來往,座下弟子一半都出自官宦之家。
韓一柏拱手行禮道:“見過穀主,我乃雲巒閣閣主韓沉之子韓一柏,奉家父之名前來參加壽宴。”
沐鳳點點頭道:“韓閣主和夫人可都安好?”
韓一柏道:“家父家母都很好,多謝穀主惦念。”
沐鳳道:“我記得當年你母親生下的是一對雙生子。”
韓一柏道:“穀主記得沒錯,我是弟弟,哥哥因事所以回了雲巒閣。”
沐鳳道:“不知你今日來梧桐穀可是有事?”
韓一柏道:“我和鄭兄參加完壽宴,順便送月白姑娘來梧桐穀。”
沐鳳道:“原來如此。連翹,你帶月白和程楓去,將他倆安排妥當,我要休息一會。”
連翹道:“是。”
鄭元威和韓一柏連忙起身道:“我們也去幫忙。”
幾位年輕人離開後,沐鳳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動,看到他們幾個,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年自己,歐陽逸,豆盧紹和北宮原年少相識一場,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豆盧紹被滅門,隻留下一位孤女,歐陽逸的夫人小七,和剛出世的嬰兒雙雙殞命,他也被逐出師門,遠走靈岩寺出家,而自己被北宮原霸占囚禁在這穀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隻有北宮原這卑鄙小人安然無恙,成了名門正派的莊主,多年未娶妻,也被江湖中人人稱讚,說他胸懷大誌,無暇兒女私情……
梧桐穀雖然也是江湖一大門派,穀中弟子人數卻很少,這些無辜弟子被北宮原當做要挾沐鳳的人質,所以這些年,前來穀中拜師的,沐鳳都不願意收,找借口將他們打發走。今日豆盧紹將女兒托付給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護得她周全。
正胡思亂想之際,房頂上傳來了響動,沐鳳抬頭看,不知何人正將房頂上的破洞給一一堵上了。
自己的內室是北宮原親自布置的,奢華富麗,而穀中其他處所都簡陋破敗,她雖然身為穀主,卻也是身不由己,就連江湖中人前來求醫,也必定有北宮原的眼線跟在她身旁。
今日她出來會見幾位年輕人,北宮原居然在內室親耳聽著她的一言一語。
房頂的響動停止了,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逆光站在沐鳳麵前。
沐鳳一抬頭,便看到一個圓臉肥胖和尚,她一瞬間有些窒息了,歐陽逸?他怎麽變成了這樣子?那眉眼神情明明都還是當年那個他。沐鳳的心中猶如千軍萬馬奔馳而過,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讓她二十多年死灰般的心,重新燃燒起來。
不了和尚看著沐鳳,她還未變,一如少年時明媚靚麗,隻是眉宇間多了些疏離和惆悵。
沐鳳上前一步,努力壓抑著自己顫抖的嗓音道:“……真的是你嗎?”
不了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沐穀主,老衲早已脫離俗世,如今法號不了。”
沐鳳回過神來,眼眸中有淚光閃爍,越發顯得楚楚動人,她道:“大師,請坐。”
不了和尚在她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倆人一時都沒了話,空氣有些沉悶。
沐鳳整理了慌亂的心緒,稍稍平靜下來,道:“大師,這些年可還好?”
不了和尚道:“與佛結緣,三生有幸。”
沐鳳起身,親手斟茶,緩步上前,想要將茶水放在不了和尚身邊的桌子上,不料不小心打翻了茶壺茶盞,茶水淌了桌子地上。
不了和尚連忙起身道:“施主小心。”
沐鳳將手指豎在唇間,示意他禁聲,故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大師別動,我馬上收拾好。”邊說,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飛快寫下幾個字“隔牆有耳,小心北宮原”。
不了和尚看了這幾個字,大吃一驚,莫非這梧桐穀被監視起來了?看沐鳳現在的情景,怕是什麽都不方便說,一定要想辦法好好了解一下。
自從二十年前歐陽逸離開,沐鳳的心裏便有了心結,今日終於再見到他,她積攢在心間的話,如今終於可以親口問問他了。
她低沉道:“歐陽大哥,當年若不是北宮原在茶裏下藥,陰差陽錯被你我服下,也不會害死夫人和孩子。”
不了和尚閉上眼,仿佛又看到小七和孩子的棺槨冷冰冰地擺在靈堂,大錯已經鑄成,斯人已矣,無可挽回。
沐鳳道:“當年我確實傾心於你,可是得知你已成親,我隻能默默將情放在心底。誰知……”
沐鳳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將那個橫在心間的問題,說了出來:“歐陽逸,你可曾對我有過半分心動?”
不了和尚起身往外走,在門口站定,背對著沐鳳,緩緩道:“小七是歐陽逸唯一的妻子,小七已逝,歐陽逸也隨他去了。施主,還請擅自珍重,老衲不了和尚,出家之人,塵緣已斷。”
沐鳳看著他的背影,恍如隔世,淚水迷蒙了雙眼。心結已解開,這一生不再有癡心妄想……
沐鳳紅著眼回了內室,北宮原冷冰冰地坐在書桌前,桌上的狼毫已經斷成兩截。
剛才她與歐陽逸的話,他一字不落都聽到了,看著沐鳳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卻不是為了自己,心中怒火翻騰,他忍不住上前狠狠打了沐鳳一巴掌。
沐鳳白皙的臉立馬紅腫了起來,北宮原也驚住了,自己這麽多年視她如珍寶,不舍得動她一下,今日卻被氣到失去了理智。
沐鳳摸摸嘴角,是血,那一巴掌她沒覺得疼,她的心才是最疼的。
她冷冷看了一眼北宮原,一言不發,徑直走到床榻前坐下。
北宮原手忙腳亂地跟上去,雙腿跪地,雙手扶著沐鳳的兩膝,慌亂道:“沐鳳,對不起,我,我剛才一時生氣,失了手,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有沒有打疼你?啊?你的臉都紅了,一定很疼吧……我,,我真不是人。”說著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
沐鳳沒有吭聲,也不看他,北宮原抓著沐鳳得手,往自己臉上扇:“沐鳳,你別這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多打我幾下。”
北宮原繼續喋喋不休道:“沐鳳,二十多年過去了,你心裏還是惦記著那個歐陽逸,可你看到了麽,他心裏根本就沒有你。我在你身邊二十多年,捧著你護著你,怎麽就是打動不了你的心?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不成?”
沐鳳不想看見他這虛偽的樣子,人前人後兩幅麵孔。
北宮原氣急敗壞道:“這個歐陽逸,都已經出家為僧了,還如此不安分,非要出現在你的麵前!好啊,如今我便要他,進來容易出去難,讓他將命留下!”
沐鳳猛然睜開眼道:“你想做什麽?”
北宮原咬牙切齒道:“做什麽?我要讓他死在這上陽郡!”
沐鳳道:“你敢?你若要他性命,我便死在你麵前!”
北宮原恨道:“死?難道你不怕我將你這梧桐穀弟子丟去喂狼?”
沐鳳道:“當年你拿我爹娘的性命要挾,讓我在此開山立派,如今我爹娘早已去了,你又拿我座下弟子性命相要挾,你可真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北宮原這麽多年在江湖中也是頗有名望的,無論是誰都要給他幾分薄麵,隻有沐鳳從來不給他留半分麵子,將他的尊嚴一次次地踩在腳下,自己如此嗬護她,自己不在意她和歐陽逸有過肌膚之親,想要明媒正娶將她娶進名劍山莊,她卻死活不同意,真是不知好歹。
北宮原滿臉猙獰道:“沐鳳!我這些年卑躬屈膝,就為博你一顆芳心,你卻如此不知好歹,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沐鳳麽!以我現在的名望,要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我也不是非你沐鳳不可!”
說罷,氣哼哼打開密道,叫來兩名婢女道:“嚴加看管!有什麽事隨時來報!”
“是。”兩名婢女進入沐鳳房中,北宮原才離去。
沐鳳看看這兩名婢女,這哪是普通婢女,這明明是兩位身手了得的名劍山莊女弟子。
梧桐穀弟子少,隻有二三十人。房子雖破,卻是不少,豆月白和程楓各自都安排到一間單獨的房子,兩間房子一前一後,程楓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主動要了靠前的房子,說要守護豆月白。鄭元威和韓一柏也挽了袖子,幫忙將這破敗的房子整理修葺一番。
不了和尚穿過藥田,看著忙碌的幾人道:“這梧桐穀真是個清淨的好地方,到處都是藥草的味道,甚是好聞啊。”
鄭元威道:“大師,你就別想了,你呀,隻能看看。”
眾人哄笑,程楓道:“是啊,這梧桐穀可是不收和尚的。”
不了和尚也笑眯眯的,他衝韓一柏揮揮手,道:“韓公子,你先下來,老衲有事跟你說。”
韓一柏疑惑地指著自己道:“我嗎?”
不了和尚點點頭。
韓一柏隨著不了和尚,往穀內僻靜的地方走去。梧桐穀後山崖處有條小溪,溪水清澈,淙淙有聲。不了和尚看看四下無人,停了腳步,道:“這裏安靜,就在這裏吧。”
韓一柏彎腰用溪水洗去手上的泥灰,道:“大師,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不了和尚道:“你可知道老衲是誰?”
韓一柏疑惑地盯著不了和尚道:“知道啊,你是靈岩寺的不了大師啊,大師怎麽會如此問?”
不了和尚道:“沒錯,老衲是二十多年前出家的,出家前,老衲俗名叫歐陽逸。”
“歐陽逸?”韓一柏回想了下道:“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見過?想不起來了。”
不了和尚繼續道:“歐陽逸乃是丹州雲巒閣的二弟子,大弟子叫韓沉。”
韓一柏有些震驚了:“韓沉是家父,當初的確是雲巒閣大弟子,大師既是二弟子,為何會離開雲巒閣,去了靈岩寺?”
不了和尚歎氣道:“一言難盡啊。”便將當年之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韓一柏聽。
怪不得自己聽到歐陽逸這個名字,感覺有些熟悉,自己曾經在雲巒閣記錄弟子的名冊上看到過。歐陽逸三個字上麵還被用紅色的筆劃了一道。
韓一柏道:“真沒想到,這北宮原如此卑鄙齷齪,害了這麽多人,師叔……”
不了和尚道:“我已經不是雲巒閣弟子,不配讓你稱一聲師叔,叫我不了大師就好。”
韓一柏道:“既然當年的事,是北宮原從中作梗,不了大師為何不講清楚,重回雲巒閣。”
不了和尚道:“當時小七和孩子都去了,雲巒閣和白雲觀聽了那通風報信之人的話,都悲憤難加,就連老衲我也是事後很久,才想起不對勁之處,才曉得其中的陰謀,都是出自北宮原。”
韓一柏道:“那大師今日找我,可是有何事?”
不了大師道:“剛才沐鳳穀主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讓我有些擔憂。”
韓一柏道:“寫了什麽?”
不了大師一字一頓道:“隔牆有耳,小心北宮原。”
韓一柏道:“名劍山莊雖和梧桐穀隻是一山之隔,卻也不可能聽曉穀中動靜,莫非?莫非穀內有北宮原的人?”
不了和尚道:“老衲也正是如此猜測。”
韓一柏道:“穀口的守衛也是名劍山莊弟子,說好聽了,是幫助守護梧桐穀,說不好聽的,便是看守這梧桐穀一眾人等。”
不了和尚道:“沐鳳肯定知道什麽內情,才會如此隱秘地提示於我。”
韓一柏突然道:“壞了,那我們勸月白將古鏡交給北宮原保管,豈不是將那古鏡拱手送給了他。”
不了和尚道:“很有可能,那古鏡要不回來了。”
韓一柏道:“這個北宮原,表麵道貌岸然,背地裏居然是個齷齪小人,這梧桐穀也在他的耳目之中,月白待在這裏怕是也不安全,我要去帶她走。”
不了和尚道:“等等,先不要這麽著急,要帶她走也要好好考慮個理由。”
韓一柏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師說的是。”
不了大師道:“你喜歡那個丫頭?”
韓一柏點點頭。
不了大師道:“那位鄭公子同你一樣。”
韓一柏道:“我知道。”
不了大師道:“老衲贈你四個字,順其自然!情之一事萬萬不可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