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去
幾日的大雨終於晴了,生病的幾人也都好了許多。
豆月白最是放心不下程楓,一大早便和阿嬋帶了衣物和吃食去看望他,衣物是韓一山的,他們倆身高體型差不多,吃食是阿嬋親手做的,清淡爽口。
程楓自醒來後,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除了睡覺吃飯,整日裏呆呆地坐在窗前,豆月白跨進房門,也沒能驚擾到他。
豆月白坐在他對麵坐下來,輕輕地呼喚道:“程大哥,是我和阿嬋,你還認識我們嗎?”
程楓像是失聰了一般,一動不動。
豆月白和阿嬋對視一眼,想了想繼續道:“那日,我昏倒,是你把我背回你的家中,你還記得麽?”
像是被觸動了般,他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地顫了顫,這個細小的動作沒能逃過豆月白的眼睛,她一陣欣喜,繼續道:“原來你還記得,真是太好了。”她遲疑了片刻,試探地問道:“隻是,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嫂夫人呢?”
話音剛落,程楓“騰”地站了起來,掀翻了桌上的茶壺茶杯,豆月白和阿嬋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連連後退,隻見剛才還麵無表情的程楓,此刻滿臉暴怒痛苦之色,他雙拳緊握,向天呼嚎,脖頸處青筋爆突,揮拳狠狠地砸向桌子,桌子頃刻間四分五裂。
豆月白和阿嬋現在滿地的桌子碎片中,臉色蒼白,兩人相互緊拉著雙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門外的下人聽見異動,慌忙跑進來,豆月白反應過來,揮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發泄完的程楓像是虛脫了般癱坐在地上,豆月白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從袖子裏掏出那枚鐲子,遞到程楓眼前,程楓撫摸著鐲子看了許久,卻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讓豆月白的心裏止不住地酸楚,能讓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哭成這樣,該是多麽的絕望心傷……
豆月白和阿嬋悄悄地退出門外,倆人就這麽坐在門外的台階上靜靜地守著,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心事。豆月白想到了已經不複存在的豆府,永世無法相見的父母兄姐,曾經一派繁華的豆府已經化為了泡影,隻留下自己一人。阿嬋也很難受,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姓甚名誰,阿嬋這個名字,還是當年自己被帶進豆府時,正是盛夏,蟬鳴蛙叫的傍晚,夫人便為她取了阿嬋做名字,如今也沒了,隻有她和豆月白相依為命,以後會在哪裏,未來會是什麽樣子?想到這,她輕歎了一口氣,搖搖頭將這些不快甩到腦後,不願再想。
過了許久,屋內的嗚咽聲停了,豆月白示意阿嬋在外麵守著,她一人有了進去。
程楓靠牆而坐,手裏握著那枚鐲子,臉上滿是淚痕。
豆月白在他旁邊也輕輕地席地而坐,卻不知如何開口。
未曾想,程楓竟然開口了,他低沉的聲音緩緩道:“月小姐,沒想到能見到你,還是你救了我。”
看來,他什麽都知道,豆月白道:“是韓一山發現了你,將你抬回來的,很抱歉啊,雨太大請不到郎中,所以我鬥膽給你紮了針,沒想到我的第一次給人看病施針居然是你,要是有什麽差錯,那我可真是害了救命恩人,當時著急沒想那麽多,現在反而有點後怕……”
程楓道:“沒關係,我已是心死之人,若是死了,正好早早去地下與夫人團聚。”
豆月白心內一驚:“嫂夫人?她……她怎麽了?”
程楓滿臉痛苦,忍著悲憤道:“她已經不在了……那日,正好有幾位往日的朋友,邀我一起去打獵,許久未見,我們打了好些野雞野兔,直到午後才往家走,準備到我家中喝個盡興。”
豆月白道:“後來呢?”
程楓歎口氣道:“誰知還未走進木屋,就遠遠地看到一二十個官兵正站在院子裏。我當時心內著急,怕夫人出事,想要趕緊回去,幾個兄弟將我緊緊按在樹叢後麵。”
豆月白道:“普通獵戶人家,怎麽會有官兵?”
程楓道:“沒一會,就看到我那夫人,被五花大綁地推了出來。”
原來那日的官兵竟是為了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為首的圍著程夫人看了幾遍,道:“不錯,不錯,有幾分姿色。”說著在程夫人的臉上摸了一把,誰曾想,那程夫人居然一口吐沫吐在那人臉上,那官兵頭目,擦了擦臉,獰笑道:“喲嗬,性子還挺野。要不是多個美人,能多份獎賞,老子早就砍了你!”
程夫人道:“我們鄉野小戶如何得罪了官兵,說抓就抓!”
那官兵頭目道:“鄉野小戶也是皇帝的子民,如今新帝後宮空蕩蕩,虧的你有付好皮囊,以後再不用吃苦受累了。”
程夫人怒道:“狗皇帝,哪裏是什麽後宮缺人,他連先帝的嬪妃都不曾放過,真是罔顧人倫,禽獸不如!”
那官兵頭目也不惱,道:“你乖乖地跟我進宮,享榮華富貴,我也好多拿份賞銀,對咱們都好。”
草叢後的程楓早就怒不可遏,掙紮著起身,剛好被程夫人給瞧見了。
程夫人突然道:“既然如此好事,不如我們這就走吧!”說罷,當先往外走去,那官兵笑笑道:“得,這還真是腦子好使。”說完領了一眾官兵隨後而出。
待走遠了,幾人才將程楓放開,誰知那程楓提了柄長槍就追了出去,不多久就在林子邊緣追上了哪對官兵,他暴喝一聲衝進人堆,廝殺起來,將官兵殺了個措手不及,隻是寡不敵眾,他自己也受了傷,程夫人看著程楓淚流滿麵,她心知肚明,再戰下去,必死無疑。她竟然咬舌自盡了……
官兵見美人已死,賞銀也拿不到,再丟了性命,可得不償失,便無心再戰,倉惶離去……
程楓無暇追擊,抱著夫人的屍體,悲痛欲絕,夫人為了救他居然自盡了.
是非之地不易久留,程楓在幾個朋友的勸說幫助下,匆忙安葬了夫人。夫人已逝,留給他的除了那個鐲子,就是他的那條性命!他心無歸屬,一路有酒吃酒,醉臥路邊,悠悠蕩蕩如同行屍走肉,不知不覺居然來到了奉州醉臥雨中,被人救起,見到了豆月白和阿嬋。
豆月白沒想到,她們一走,程楓夫婦就遭此巨變,程夫人的一顰一笑都仿佛還在眼前。如此恩愛的夫妻轉眼就陰陽兩隔,此生不能相見,真乃人生的痛事。
豆月白輕聲道:“程大哥,你的痛苦我能感同身受。那日你救了昏倒的我,你可知我因何昏倒?”
程楓搖了搖頭。
豆月白繼續痛心回憶道:“我家在長安,我爹乃是開府豆盧紹,朝廷內亂,屠殺忠良,豆府滿門抄斬……”豆月白心內劇痛,有些哽咽,她平定了下心神,繼續道:“我剛好外出學醫,才僥幸逃過一劫,在城外得知豆府……得知豆府無人生還,傷心驚懼,昏倒了過去……”
程楓滿臉驚訝,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年少的弱小女子,經曆了如此大的變故,曾經的大家閨秀,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卻很堅強地挺了過來。
豆月白道:“我從小到大,什麽都不會做,隻喜愛翻看醫書,研磨晾曬藥材,從未想過人間疾苦,沒想到,一瞬間就連家也沒了。我也想著隨了父母兄姐而去,一了百了,可我不能,我是豆府唯一的血脈了……”
程楓道:“難怪救你回來那幾日,你連話都不肯說。”
豆月白道:“我得活著,所以才化名月白,不敢再用豆姓。程大哥,新帝如此昏庸無道,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看看這個狗皇帝會落得何等下場!”
這話猶如醍醐灌頂,驚醒了程楓,他咬牙切齒道:“對,活著,我這條命是夫人換來的,我更要好好珍惜,她不能白死。”
豆月白放下心來,能想通,不再鑽牛角尖,程楓就不會頹廢下去了。
豆月白道:“程大哥有什麽打算嗎?”
程楓搖搖頭道:“如今隻剩我一人,天大地大,也不知該去哪裏。”
豆月白道:“咱們還真是同病相憐,不過,我要前去梧桐穀學醫,其實說是學醫,隻不過是請求父親的老友收留。”
程楓道:“你一個弱女子,有鳳凰穀做個依靠,也算穩妥。”
豆月白反問道:“那你想讓個地方呆下去麽?”
程楓想了想,緩緩搖頭道:“寄人籬下,雖然安穩,卻是不得自在,我還是喜歡以前和夫人在林中快樂自由的生活。”
看他又想起來傷心事,豆月白連忙叉開道:“程大哥此話正合我心意,我也不喜嘈雜,人多之地,見過梧桐穀穀主,我也想尋的一世外之地。對了,這一路上,我們誤打誤撞,經過一個叫桃花源的小村子,三麵環山,有水有林,很是清淨。”
程楓默不作聲地思索著,像是下定了主意,道:“月小姐,不如,不如讓我跟著你吧,我也不知道能去哪裏,跟著你心裏感覺踏實,哪怕是做你的奴仆也成。”
像是怕被豆月白拒絕,他說的很急,很是真誠。
豆月白笑道:“你怎麽能做我的奴仆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安慰我。程大哥,不如今日起,你做我大哥,我們一起去梧桐穀,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程楓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道:“哎!好,我比你年長,就做你大哥,以後不許別人欺負你。”
豆月白心裏暖暖的,程楓雖然年長,卻如同孩子般耿直純真。
豆月白和阿嬋幫著程楓修剪了頭發胡須,將他帶去了自己暫住的小院,將他安置在了偏房中。
阿嬋親自下廚,為他做了幾樣精致的小菜,自從夫人去世,這麽多天,他頭一次感覺自己不在孤單,不在無依無靠,他舉杯一飲而盡,將淚水咽下,對豆月白和阿嬋道:“從今往後,我是大哥,月姑娘是二妹,阿嬋姑娘是小妹,無論有什麽事,我都會拚盡全力保護你們。”
豆月白微笑道:“我們是一家人,又不是上戰場,沒那麽多危險,我們誰也不用拚命,都要好好的!”
阿嬋也樂道:“對,來,說的不好,自罰一杯。”
程楓一笑,又是一杯下肚。
鄭元威一進門,便看到的是這三人和睦吃酒聊天的景象。
程楓不認識鄭元威,待豆月白互相介紹後,便也坐下來。
程楓喝的有點多,起身想去茅房,哪想腳下發軟,摔了下去,一旁的豆月白伸手去接,沒接到,程楓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沒曾想,無意中竟將豆月白腰間的香包給扯掉了,香包破了,裏麵得香料灑了一地,一顆珠子咕嚕咕嚕滾到了程楓的臉前,他順手撿了起來,左右瞅瞅:“這是什麽,黑亮黑亮的,倒是挺好看。”
鄭元威一眼就看到了那顆珠子,這不是自己臨走前送給桃花源蘇靜的那顆黑珍珠麽?明明記得蘇靜跟自己說珠子丟了,怎麽會在豆月白的香包裏?自己給蘇靜這顆珠子時,並無外人在場,隻有他二人,蘇靜想當桃花源未來得村長,鄭元威也想留住桃花源,等俗世脫身,就和豆月白一起去那裏歸隱。
程楓爬起來,將珠子遞給豆月白,道:“真是不好意思,將你的香包弄壞了,還好裏麵這顆珠子好好的,這是什麽珠子啊,黑的該挺好看!”
豆月白看著這顆珠子,又看看鄭元威,疑惑道:“這不是你那日送給老村長的那顆黑珍珠麽?怎麽會在我的香包裏?”
阿嬋也湊上前道:“還真是那珠子。”
鄭元威道:“正是,老村長沒收,後來我又轉送給了蘇靜,臨下山時,她說珠子不見了。”
程楓接過珠子道:“這是黑珍珠啊,我瞧瞧開開眼。”
阿嬋道:“你小心點,這東西可是稀罕物,能讓你三輩子吃喝不愁。”
程楓驚訝道:“乖乖,這麽值錢啊,鄭兄真是大方,送給那什麽……對了,蘇靜,送給蘇靜,鄭兄是不是喜歡上蘇靜了?”
阿嬋用腳踢了踢程楓,假意咳嗽兩身,讓他別再說了,誰知程楓壓根沒領會道,自顧自地繼續道:“像鄭兄這樣玉樹臨風,又出手闊綽的男子,我要是個姑娘也喜歡。”說罷,還故作扭捏的小女人模樣。
阿嬋又加重了力道踢了他兩腳,程楓看著她道:“阿嬋姑娘,你幹嘛老踢我,我說的不對麽?”
阿嬋沒理他。
鄭元威看著豆月白,道:“既然在你這裏,你就收著吧。”
豆月白從程楓手裏拿過珠子,看了看,道:“物歸原主的好。”
程楓眼巴巴看著那珍珠,恨不得搶過來,貼身藏好,一陣哆嗦,壞了壞了,剛才尿急,摔了一跤給忘記了,來不及說一聲就跑出去了。
鄭元威沒接,豆月白就那麽舉著珠子在他麵前,兩人都沒在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阿嬋在一旁幹著急,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豆月白心下有一絲酸澀,他將珠子塞到鄭元威手中,道:“我困了,要午睡了。”轉身便進了內室。
鄭元威看看她的背影,自己不曾疑她,隻是奇怪,她是不信任我嗎?他心內煩亂,一言不發也走了。
阿嬋敲敲內室的門,豆月白道:“阿嬋我想休息會,你們吃吧。”
阿嬋沒有心思,坐在廊下,程楓看見阿嬋,道:“怎麽出來了,咱們再喝幾杯。”
阿嬋沒好氣道:“你還喝啊,你都闖禍了。”
程楓奇怪道:“我闖啥禍了?你就直說,弄得我一頭霧水。”
阿嬋道:“桃花源,月白提過吧。”
程楓點頭道:“嗯,說過,一個挺隱蔽清淨的村子。”
阿嬋道:“那個珠子,鄭公子當時送給老村長,希望能保住人越來越少的桃花源,老村長沒收。”
程楓道:“為啥不收呢?”
阿嬋道:“大概太貴重吧。村長有一個孫子叫蘇南,孫女叫蘇靜。老村長想讓蘇南當村長,可你不曉得,那蘇南脾氣太臭,擺一付臭架子,看見那顆珠子眼睛瞪的那麽大,差點蹦出來。”
程楓低頭想象了下,突然抬頭,用手指撐大眼睛道:“是不是這個樣子。”
阿嬋嚇一跳,擺手道:“大白天拌鬼啊。”
程楓嬉笑道:“你說剛才我看到那珠子,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快蹦出來了。”
阿嬋笑道:“去去去,別打岔。剛說到哪了?”
程楓道:“說到眼珠子蹦出來了。”
阿嬋道:“對,那個蘇南真的貪財。後來不知怎麽,鄭公子就把珠子送給了蘇靜,再後來,珠子就出現在月白的香包裏。”
程楓道:“這有什麽奇怪的?鄭公子看上蘇靜了唄。”
阿嬋道:“那鄭公子送給蘇靜的珠子,莫名其妙出現在月白的香包裏,是你,你會怎麽想?”
程楓道:“那還用想阿,肯定是月小姐偷了珠子……唉?不對,月小姐不可能幹這樣的事!”
阿嬋道:“是啊,月白府邸那也是官宦之家,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再說了,月白根本不可能偷,。還有啊……”
程楓道:“還有什麽?”
阿嬋道:“其實你不知道,這一路走來,鄭公子和月白互生情愫,互有情義,這些我都看在眼裏,今天這事,還有你那些脫口而出的話,她們兩人怕是心裏有了隔閡。”
程楓一拍腦門道:“唉,都怪我,胡說八道啥呀,我這張臭嘴。這下可如何是好?”
阿嬋無奈道:“不知道,等吧。”
豆月白根本睡不著,她頭一次認真地回想,自己隻知道他是長安人士,無父無母,有個做官的叔父,別的一無所知,不過也可以理解,自己也對他撒了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是身份。
如今看來,他出手闊綽絕對不簡單,今天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疑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