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家
六月天氣逐漸炎熱起來,豆月白的園子裏藥草長得熱鬧。
沿著小路,花草之味絲絲縷縷而來。園中搭著高低木架,木架上的籮筐裏曬著藥材,園中空地全種植著藥草,各種藥草錯落有致,移步換景,讓久處沙場和朝堂的豆盧紹頓覺神清氣爽,脫離俗世之感。
木架前,一身白衣輕紗的豆月白正仔細挑揀杜若。及腰黑發柔柔地垂下,隻在腦後別了一根珍珠發簪。陽光灑落處,皎白的臉龐泛著淡淡的光。
聽到腳步聲,豆月白抬眸,竟是久未見的父親。上次見到父親是什麽時候,月白已經不記得了。父親親自到自己的園子裏來,更是屈指可數,一時間有點詫異。
“見過父親。”豆月白盈盈施禮道。
“你這園子很好,讓人很放鬆。”豆盧紹道,“不入塵世,不染是非。不過今日為父來,是有樣東西給你,進去說話吧。”
豆月白泡了一壺上好的雨前龍井,父親最好龍井茶,淺嚐一口,唇齒留香。
豆盧紹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豆月白:“為父這裏有封書信,需要你將它送到奉州上陽郡的梧桐穀,親自交到穀主沐鳳手上。”
奉州上陽郡?在什麽地方?自己向來連府門都很少出,父親卻讓自己去這個從未聽過的梧桐穀,這個沐鳳的大名,還是頭次聽說。府中向來有些不打緊的差事,都是交給幾位兄長,父親這是何意?這許多疑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先問哪個?
沒等豆月白將滿心淩亂問題理理順,豆盧紹邊為她解開了疑惑:“沐鳳乃是為父舊時老友,也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杏林聖手,多年來一直隱居在梧桐穀自立門戶。當下朝堂多變,前途難測,思來想去,還是由你去送信最為穩妥,一不惹眼,二來你也好在穀中避身,等時局穩定,再將你接回。”
看來父親已經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選中自己去送信,不過她仍然有些擔憂:“隻是女兒未曾出過遠門,路途遙遠,萬一出了差子……”
“這個我也想到了,不過你總要出去曆練的,不可能永遠躲在父母的羽翼下,這次正是個好機會。”豆盧紹不去看她,他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未免讓人生疑,不便侍衛跟隨,一切要靠你自己。”
豆月白感覺有一絲恐慌,外麵的世界自己能應付得來麽?內心此起彼伏,麵子上卻還是一如往日的平靜,讓人看不透她的喜怒哀樂,永遠是這麽淡淡得,平靜的。
豆盧紹看著女兒,驚覺眼前的少女雖然年歲不大,卻能把思緒隱藏的如此之好。也好,也好,情誌不外露,就不會著了他人的道。
此事已定,豆月白隻能答應:“女兒盡力而為。”
“好,這裏還有兩樣東西,這張是去往梧桐穀的地圖。還有這麵鏡子,這不是普通的鏡子。它叫神之眼,可以預知後事,但一直無人參透它的用法,這件寶物你一定要收好,若他日機緣巧合能解開寶物最好,危難之時,定要挽救我北周江山。”
豆月白執起古鏡,上下左右看了看:“看起來真的隻像塊普通鏡子,不知是否真如江湖傳言,有那麽神奇?”
豆盧紹也不知曉:“猶未可知啊,你且收好。”
“母親知曉我要離家麽?”
豆盧紹點點頭:“知道。怕她傷心,人前失態露了馬腳,所以沒讓她來。”
豆月白心內有些失望:“什麽時候動身?”
“今日傍晚,城門關閉前,這裏還有兩身行頭,你早些準備著,傍晚會安排人送你出城門。”
說罷,便起身離去。豆盧紹走的匆忙,他不敢多看小女兒,怕自己會舍不得。雖然女兒總是這麽平靜得甚至有點疏離,但依然是她的掌上明珠。
豆月白恭送父親離去,腳下有些發軟,坐在榻上發呆,這麽突然就要離開家,離開父親母親了,感覺像做夢一般。一直以為自己在府邸種藥、采藥、磨藥,就這麽過完一輩子,。以為的隻是以為,而今她要帶著兩件重要物品走向未知,她不敢去想……想喝杯茶壓壓慌亂的心緒,伸手碰到了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兩身男兒衣衫。
新帝一連三日未上朝,這日又攜了嬪妃和宮女在花園裏飲酒作樂。先帝當初擔憂皇太子難以擔當天子大任,對其管教嚴苛,不允許有酒和與酒有關的東西進入皇太子的殿內,還安排了專人記錄其言行,如有犯錯,甚至會用鞭子,棍子抽打。先帝薨逝,皇太子猶如脫韁野馬,沒了束縛,本性盡露,先帝若是在天有靈,定然氣急敗壞,悔恨交加。
就連侯在一旁的司衛長孫覽和開府於智,也麵有尷尬之色。
歡愉過後,新帝才召了二位臣子上前:“齊王和他的黨羽有何動靜?”
開府於智:“齊王自歸府後,一直稱病,閉門謝客。而獨孤熊和豆盧紹兩位大臣也安居府內,不曾與人來往。”
新帝冷笑一聲:“老狐狸,以為這樣朕就拿他們沒轍了嗎?”
“皇上,可是已有法子?”於智道。
新帝:“於智,明日你繼續盯著齊王府。”
豆月白坐在塌上發呆,阿嬋來來回回地收拾東西,手不停,腿不歇,嘴也沒閑著:“小姐,怎麽這麽匆忙,說走就走啊。”
“那個梧桐穀在什麽地方啊,都沒聽過。”
“老爺和夫人怎麽放心讓你出遠門?不過,還好有我陪你一起。”
“你說你,在府裏種藥草有啥不好,幹嘛非要去跟那個穀主醫仙沐鳳學啥醫術?”
“你一個堂堂開府小姐,就算學了醫術,難不成還要躬身給人瞧病?這可不合規矩。”
“梧桐穀?估計山高路遠,我要多收拾點。”
“唉,小姐,小姐,你有在聽我講話嗎?”阿嬋伸手在豆月白的麵前晃了晃。阿嬋自幼被買進府邸,與小姐一起長大,雖是主仆,私下卻如同姐妹般,隻是一個好動,一個喜靜。
豆月白在阿嬋揮動的手影裏回過神來,對她的嘮叨回應了三個字:“沒聽到。”
“你,你,你你你……”阿嬋氣結,恨恨地跺了跺腳。
豆月白指了指大大小小的包裹:“這些衣服首飾都不帶,吃食也不要,收拾一些細軟即可。”
不待阿嬋開口,接著說道:“我們這次出行路途遙遠,又是兩女子,務必要隱秘些,斷不可再提梧桐穀,醫仙沐鳳,還要著男兒裝,以公子相稱。”
“嗯,知道了。”阿嬋哪裏想得到這些,聽得小姐一番話,才曉得此番出行並非大家閨秀遊山玩水,而是不可預知。
豆月白獨自走進閨房,按下床腳的凸起,床側雕花木板翻轉開來,她伸手取出一個木盒,正是那日母親阮氏贈於她的,“此去梧桐穀,山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母親。
豆月白將傘抱在胸前,猶如小時候自己依偎在母親懷裏,溫暖而踏實。
此次孤身而行,不如帶上這把傘,就好像母親還在身邊,讓人安心。隻是這傘上的明珠和寶石太過顯眼,該如何是好?
思索了良久,拿來一根簪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明珠和寶石撬了下來,重新將木盒放回了床下暗格。沒了明珠和寶石的裝飾,這真的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傘,隻是這粉嫩的顏色,若由兩名男子拿著,必定引人側目,四處翻找了塊黑布將傘裹了個嚴實。
信箋已被他貼身放好,那麵傳得很神奇的古鏡,見過的人不多,在沒解開秘密前,就隻是一塊鏡子,沒人會注意,隨身攜帶勿要丟失即可。
收拾妥帖,和衣而臥,手中執了古鏡,細細看起來。
銅鏡光潔,四周也是以青銅包邊,青銅手柄,沒有任何的花紋裝飾,鏡子的背麵有點繁雜,密密麻麻的雕刻著日月星辰,每個星辰正中都鑲著米粒大小的碎瑪瑙,這種鑲碎瑪瑙的鏡子,就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也是瞧不上的。
神之眼,天帝之眼麽?這世間要是真有神,難道看不見這世間紛雜麽?
胡思亂想一通,竟握著鏡子睡著了。
“月白,月白。”
是誰?誰在喊我?豆月看看四周,這片樹林被濃霧層層包裹,什麽也看不真切,隻有這個聲音指引著她向前走。她努力撥開濃霧,想看的更遠,可這霧像是沒有盡頭。
“月白,我要離開了。”是個男子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你是誰?你要去哪裏?”月白莫名地慌了神,急急循著聲音向前小跑了幾步。這才看見濃霧中有個碩長挺拔的身影,有一點熟悉,霧太濃,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他背對豆月白而立,看不到麵目。
“你是?”豆月白立在原地輕聲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們認識嗎?”
那個身影並沒有回答豆月白,隻回了一句:“我走了……”身影便越走越遠,很快消散在了濃霧之中。
豆月白立在原地,胸口突然疼痛起來,很痛很痛,連眼圈都紅了……
“不要走,不要走。”豆月白不顧一切向前追去,除了霧隻有她自己。腳下一不小心,摔倒了。
豆月白睜開眼,看到了自己的輕紗床幔,原來是夢。怎麽會做這樣的夢,除了府中的奴仆家丁,自己從未見過別的男子,隻是那夢太真實,現在胸口還悶悶的,額頭也有了細密的汗珠。
轉眼已是傍晚時分,豆月白和丫鬟阿嬋換上男兒裝,準備出城。豆月白一身白衫,外加一件青衣,秀發束起。單看麵龐,正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隻不過個頭有些矮,很是清瘦。
阿嬋左左右右看了幾遍,道:“翩翩公子,就是太瘦了。更像是個書生。”
豆月白沒理她,自己背了行囊當先出了房門,阿嬋也急忙跟上。
主仆二人沒走正門,從預先留好的角門出了府邸。
豆月白回首看看這座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府邸,此刻卻被一條看不見的鴻溝橫亙在了中間。
黃昏的街道,行人寥寥,豆月白主仆乘了事先安排好的馬車出城,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有車輪壓過青石板街道的碌碌之聲。
順利地出了長安城,馬車明顯顛簸了起來。豆月白胃裏有些翻騰,隻能先忍著。阿嬋倒是精力旺盛,打著簾子,一路瞧著城外的風景,看啥都新鮮。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小村子。車夫將二人送到一戶人家門前,便離去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人小院,木柵欄年頭有些久,多有破敗。院內的兩間茅草屋內亮著光。
院內一名身著黑衣的女子,迎上來,道:“小姐,都已經安排好了。今晚宿在此處。”
這女子,身形挺拔,走路輕穩,一看就是有些功夫底子。豆月白覺得有些麵熟,原來是母親身邊的近侍。
豆月白心下踏實,點點頭,一同進了茅草屋。
屋內簡陋,除了木板上鋪了草的床,隻有兩條凳子。凳子上放了些素菜和水壺。
馬車顛簸的豆月白,什麽也吃不下,喝了兩口水便躺下了,主仆倆睡在內室,黑衣女子睡在外室守護,好在是六月天,夜間也不至於太冷。
豆月白摸摸貼身帶著的信箋和古鏡,才放心地入睡。
次日,皇宮內,新帝召見宇文孝伯說:“近日,有人上奏說齊王意圖謀反,你若能替我除掉齊王,就將他的官爵授給你。”宇文孝伯慌忙叩頭說:“先帝曾留下遺詔,不許濫殺親骨肉,齊王乃是陛下的叔父,更是社稷重臣。”
新帝宇文贇很不高興,:“既然如此,就由你去遊說齊王,讓他進宮做太師。”
齊王府邸,宇文孝伯說明來意,齊王負手而立,風範清冷:“陛下心意,臣已知曉,隻是多年征戰,身體每況愈下,恐不能勝任。朝中能臣輩出,還請陛下另擇他人。臣也好頤養天年,侍奉老母。”
宇文孝伯見齊王主意已定,道:“陛下也知王爺近日抱病,隻是王爺不能擔任太師,陛下也有料到。陛下吩咐,若王爺拒絕,也不必強求。”
齊王宇文憲:“陛下聖明!”
宇文孝伯:“皇帝陛下今晚在宮內設宴,邀請齊王和幾位重臣前去敘話,也好推選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師。”
這天夜晚,齊王宇文憲等來到宮門前等候傳宣。不久,皇帝傳下旨意,召齊王先進宮,有要事相商。
誰知皇帝宇文贇早已在偏殿埋伏了武士。齊王宇文憲剛進殿門,就被埋伏的武士給綁起來了。
皇帝:“齊王,你可知罪?”
齊王:“臣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皇帝:“有人告你想要謀反。”
齊王:“何人汙蔑本王?可有證據?”
皇帝:“於智,把你調查到的說給齊王聽。”
於智:“王爺,近日你指使獨孤熊和豆盧紹私下招募家丁,還在城南的山莊內私煉兵器,不是想謀反,是什麽?”
齊王宇文憲聽得於智滿口胡言,怒發衝冠,目光如炬:“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時旁邊鄭譯勸道:“既然事已至此,齊王多言又有何用呢?”
齊王自知此乃圈套,歎息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本王自知今日難逃一死,隻是還有老母尚在,此後不能侍奉左右,恐怕要留下遺憾了。”話畢,將板笏摔到地上,聽憑處置。
皇帝揮一揮手,齊王便被勒死在殿內。
殿外等候的幾名大臣,獨孤熊、豆盧紹等,也一一處死。
可憐一代名將,皇室王爺就這樣被自己的侄子處死,還被扣上了謀反的罪名……
茅草屋內,豆月白渾身乏力,如同散架一般。隻好在茅草屋內多住了一日。
待得第三日早晨,精神好些,才繼續啟程,受不得舟車勞頓,決定先步行幾日。
二人行至村口,正有許多村民圍成一圈觀望著什麽。豆月白不喜,繞過人群繼續前行,卻聽得有人在議論:“齊王宇文憲居然謀反。”
“是啊,昨夜已經處死了。”
“謀反的還不止齊王一個呢。”
“你看看,這下麵還有名單呢,獨孤熊,豆盧紹……”
謀反、處死、豆盧紹,這些猶如晴天霹靂,將豆月白震得停住了腳步。
六月的天突然透骨寒冷,她寬大的衣服下,身子在抖。她忘了自己是誰,要做什麽?天地間好像就剩下她一個人,周圍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她就像塊木雕般,邁不了腿,張不開嘴。心裏被一團棉絮堵的無法呼吸。
“公子,公子。”阿嬋都快哭了,周圍那麽些人,她隻能忍著眼淚,低聲呼喊著豆月白。
豆月白直直地轉過頭來,眼神有些空洞,聲音嘶啞:“走。”
腳步有如千斤巨石,任由阿嬋扶著,走進五十米開外的小樹林裏,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阿嬋,你去看看那布告上寫了啥?”
“公子,你這樣子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這裏。還是別看了。”阿嬋已經哭出了聲。
“快去!”豆月白低吼了一聲。
“好,公子,你可千萬別動,我馬上就來。”阿嬋從未見過豆月白這個樣子。
阿嬋去了多久,豆月白就呆坐了多久。
“公子……,老爺……老爺乃謀逆同黨,被滿門抄斬了。”
滿門抄斬!
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地紮在豆月白心上,她站起身,如同行屍走肉般往前邁著步子,沒走出幾步,就栽倒在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