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
公元578年六月初一,周武帝宇文邕暴斃。
是夜,天成宮外,皇太子宇文贇,隻隨身帶了親信鄭譯匆匆而來。
輝煌的宮殿內,白帛垂幔,素衣喪服的一眾嬪妃低伏啜泣,聲有淒淒。偏殿誦經之聲伴著兩側垂手而立的一幹重臣,肅穆而哀惋。
為首的乃是剛剛暴斃的宇文邕的弟弟,齊王宇文憲,其雖已隱退,空有虛名,但當年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又善權謀,禦下有方,如今雖不入朝堂,卻聲望俱在。單單站立,也依然身姿朗朗,不怒而威,隻是麵色裏多了些悲痛。
“皇太子到~”
殿內的嬪妃,大臣,宮女,內監紛紛退避兩側請安。
皇太子宇文贇負手而行,無視地上一眾人等,隻朝親信鄭譯扭頭示意,便向內殿走去,鄭譯領會,朗聲道:“今夜皇太子追思先帝,未免驚擾,諸位大臣和先帝妃嬪均在外殿守靈,無召不得入內~”
內殿,隻有幾個打火燭,燒錢串的先帝貼身內侍。
皇太子宇文贇,踱步到棺前,盯著棺內先帝的臉龐看了良久,突然仰頭哈哈笑了兩聲,驚的幾個內侍紛紛起身,驚慌失措地退避到了殿內更昏暗的角落,不敢靠近。
笑聲落,皇太子宇文贇居然將手伸進棺內,拍了拍先帝的臉,“你早該死了~”,這聲音像是從嗓子眼擠出來的,如同夜梟般陰鶩,讓人毛骨悚然,後脊發涼。
“嗯?你看看!你看看!”邊說邊擼起袖子,“看見沒有?這些淤青,還有這裏”,扯開胸口衣服,使勁探身棺內,隻為了讓棺內先帝看清楚,“還有這些,這些疤痕,腿上,後背都有,嗯?看清楚了沒有?這些都是被你所賜!”此刻的皇太子,哪裏還有至尊的風範,麵部扭曲,雙眼充血突出,咬牙切齒,如同睚眥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棺中人撕成碎片!
“太子,太子~”鄭譯上前,扶了宇文贇的胳膊,又順便幫他整理了袖口,才緩緩道:“太子,先帝已經沒了,你想泄恨隨時都可以,隻是現在齊王他們還在外殿,莫要讓他們聽見,便不好了~”
“齊王,”宇文贇緩緩扭頭,“宇文憲?他算個什麽東西!朕是天子,九五至尊,天下都是朕的!”
“是,太子即將登基,是皇帝,齊王他也隻是個臣子。”鄭譯附和道,“隻是齊王雖已沒有實權,但他征戰多年,部署眾多,朝內盤根錯節,先帝也要禮讓三分。”
皇太子宇文贇像是領悟了般,點點頭,“你說的有理,朕剛繼位,而齊王輩分高名望大,素日裏,連朕見了他也要尊一聲“五皇叔”~”
思慮片刻,吩咐鄭譯,“命長孫覽即刻來見朕,越快越好,還有於智。”鄭譯領命而去。隻留宇文贇在殿內焦躁地來來回回。
開府豆盧紹府內,豆盧紹最小的女兒豆月白,剛剛及栟,深居內院。
豆月白雖是開府之女,知曉得人卻甚少。這也難怪,此女頗為與眾不同:不愛胭脂綢緞,也不愛舞文弄墨,隻喜歡琢磨藥草,院子內種著藥草,架子上曬著藥草,就連閨閣中也是罈罈罐罐,一股子藥草味。幾個哥哥姐姐都不願意到她院子來,她也喜歡落得清淨,整日不是研磨藥材,就是翻看醫書,深居閨閣。身邊也隻有一個名喚阿嬋的丫鬟隨侍。
若大的府邸,唯獨母親阮氏對這個小女兒疼惜有加。
這夜,阮氏來到小女兒居住的本草園,遣了眾奴仆在院外等候,獨自一人進了女兒閨閣。
豆月白正坐著軟墊倚著桌翻看書卷,燭火映著她清瘦的麵龐,宛若畫中之人,曼妙之姿,弱柳扶風之態。
阮氏看著這個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兒,越發出落得貌美,心裏歡喜,又心生擔憂,這樣不染俗世的女兒,若將來父母老去,何人可以嗬護?
阮氏搖搖頭,暫時不去想這難題。跨進內閣,腳步驚醒了正在豆月白腳踏邊打瞌睡的丫鬟阿嬋。
阿嬋一睜眼就看見夫人,眼也瞪大,舌頭也不利索了,用袖子抹了抹口水,結巴道:“夫……夫人,這……這……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我……”
阮氏微微一笑,沒計較,“阿嬋,你先下去吧,再外麵守著,我有話和小姐說。”
“是!”阿嬋應聲退下。
豆月白起身扶了阮氏坐下,柔聲到:“這麽晚了,母親怎麽還獨自一人過來?”
“你不也還沒睡麽?當心熬壞了身體。”阮氏心疼道。
“母親一人來,又遣開了阿嬋,有什麽緊要的事麽?”
阮氏喝了口茶水,緩緩道:“武帝薨了。”
豆月白的婢女阿嬋消息最是靈通,更何況這是國喪,“女兒也是知曉的。”
阮氏隨手翻了翻桌上的醫書:“隻是武帝之死卻不那麽明了。”
豆月白不以為然:“人食五穀,自有生老病死。”
阮氏看著豆月白:“你想的太簡單了,私下有頗多流言,說武帝死的不明不白。隻是先帝已薨,皇太子即將繼位,也無人理會這流言真假,更不會追究。”
豆月白摸了摸桌上的書卷,自己向來隻關心藥草,不知母親今日對她說起朝堂之事是何意?思忖片刻,才緩緩道:“父親已去守靈,朝堂之事父親最是清楚。”
阮氏,苦笑一聲:“傻孩子,母親希望你無憂無慮過完一生。隻是以前聽你父親提起過皇太子,言語之間非良善之輩,而且皇太子和他的皇叔齊王並不對付,你父親跟隨齊王多年,如今皇太子繼任新帝,不知是福是禍?等國喪結束,新帝登基後,母親想勸你的父親告老還鄉。”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豆月白心下明了,勸慰母親,“母親想的周全,父親征戰多年,回鄉頤養也是好事。”
阮氏沉默了會,從身旁拿起一個兩尺長的木盒,放在和豆月白中間的桌子上。
豆月白傻眼,剛才母親進來時,自己都沒留意到還帶著這麽個盒子。
古樸漆黑的盒子,看起來有些年頭,通體漆黑如墨,無半點裝飾,隻在側麵正中有個金色鎖扣。
“月白,打開看看。”
豆月白看著這盒子,就像看到一個幽黑深邃的漩渦,目光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用手輕輕地摩挲著盒子,觸感溫潤。輕輕一按鎖扣,“哢噠”木盒應聲而開。
盒子裏是一柄傘,粉色的錦緞傘,雖然不普通,也算不得名貴。傘柄上嵌著三顆紅色的寶石,傘頂有五顆大小不一的明珠,疊成塔樣。五顆珠子在燭火下,流光溢彩,色彩斑斕如同彩虹般絢爛。
“母親,這是……?”
“這把傘叫晴好。”阮氏緩緩道,“這傘有兩把,是當年你父親隨齊王征戰時,齊王偶然所得。雖是普通的兩把傘,卻有個美好的名字:菡、萏、晴、好。”
“菡、萏、晴、好。”豆月白不自覺地念了一回,“真的很美好。”
阮氏繼續道:“齊王又命人在傘頂部各添加了五顆珠子,然後分別贈給了我和獨孤熊的夫人,寓意我與獨孤夫人都能和夫君一世情深。”
“齊王送這樣的禮物,最是貼合母親與獨孤夫人之心。”豆月白感慨,齊王真真是最通人心。
阮氏莞爾:“齊王好意母親明了,這把傘如今贈予你,你且好好收著。”
豆月白怎能接受:“這麽貴重,美好的禮物,母親該好好收著,而且女兒向來不喜奢華之物。”
“月白,母親知道你的性子,我與你父親年歲漸老,母親唯一擔憂的隻有你。你的哥哥姐姐在外都有自己的經營,你隻識得藥草,無以傍身。這柄傘你留著,他日危難之時,摘掉明珠和寶石度難關。”阮氏聲音有些低沉,像是觸痛了心腸,“這傘好生收著,千萬別露於人前,母親希望你永遠不要遇到危難……”
任豆月白性子清冷,此刻內心亦是翻騰不止。
皇宮,皇寢內殿。
皇太子宇文贇在父皇的棺前,密召了總管軍隊的司衛長孫覽和開府於智。
長孫覽:“太子殿下,先帝已薨,雖命微臣掌兵權,以輔佐朝政。臣不敢有二心,定當全力效忠太子陛下。然,目前齊王雖不涉朝堂,但其麾下眾將領均可獨霸一方,且黨羽眾多,不可小覷。”
於智行禮道:“長孫大人所言極是,齊王在,太子陛下臥榻不能安枕。”
鄭譯見機道:“太子陛下,兩位大臣所言不虛,如若置之不理,恐整日提心吊膽,不能安做龍椅,更無法安心料理朝政,還請太子陛下,早日拿定主意,掌控先機。”
長孫覽、於智:“還請太子殿下早做決斷!”
先帝棺前那個倚棺而坐,兩腿抖索個不停的皇太子宇文贇,猶如一個鄉野莽盜般,兩眼放光,一拍大腿道:“好,長孫覽,這幾日你要親自負責宮內防衛,調換人馬,於智,你派親信監聽諸王動靜,國喪期間,諸王均不可與外界聯絡。還有,明日朕立刻登基,慶典等國喪結束再舉行。”
長孫覽和於智驚訝對看一看,長孫覽結舌道:“太子殿下,現在還在國喪,登基恐怕不適……”
“有什麽不適?朕是皇太子,誰敢非議,格殺勿論!”
“是!臣告退。”長孫覽和於智滿心複雜地退下,不知這皇太子是何秉性,君心難測啊……
“鄭譯,這幾個內侍。”皇太子宇文贇指了指陰暗處幾個瑟縮發抖的內侍,“男的都送去侍奉先帝,宮女送到朕的寢宮。”
一時間宮女自危,內監求饒。然皇太子宇文贇已揚長而去。
幾個侍衛押著哭號的內監宮女魚貫而出,殿外嬪妃和大臣驚愕,齊王宇文憲上前嗬斥道:“此乃先帝喪期,如此哀嚎可謂殿前失儀,你可知罪?”
鄭譯慌忙參見,語氣卻是不急不緩:“殿下恕罪!齊王殿下有所不知,這幾個內侍侍奉先帝不周,汚了先帝聖顏,打翻了燭台,皇太子憂傷大怒,責罰他們隨先帝而去,永生侍奉,求得先帝諒解。”
“既是太子的口諭,速速去辦,不得驚擾喧鬧,成何體統!”齊王道。
“齊王教訓的是,微臣知錯。齊王殿下,還有一事。”鄭譯回轉身看看廊下的朝臣,朗聲道:“傳皇太子口諭,奉先帝遺命,明日皇太子即刻登基,慶典推遲至國喪結束舉行。如有非議,格殺勿論!”說吧,朝齊王一躬身,便徑直而去。
這個口諭,猶如晴天大學,直驚得一幹大臣目瞪口呆,有幾個低聲議論的臣子,旋即被幾個侍衛押走了。此刻眾人才發現周圍侍衛已換,而且守衛重重。
卻不知,皇太子此時正左擁右抱多名宮女,恣意行樂,罔顧人倫。
六月初二,先帝薨的第二日,皇太子宇文贇即位,稱周宣帝,天下嘩然。
十日後,周武帝安葬完畢,周宣帝宇文贇脫去孝服,美酒佳肴,歌姬舞樂,以慶賀自己登基。
整整十日,諸臣也終於得以歸府。
開府豆盧紹府邸
“老爺,此次入宮十日,疲乏勞碌,先泡個澡吧。”阮氏接了豆盧紹的外衫。
豆盧紹滿臉疲憊,聲音嘶啞:“也好,你來為我擦背吧。”
氤氳的水汽中,阮氏正為夫君揉捏肩膀。
豆盧紹閉目良久。
“老爺,最近宮中之事,妾身有所耳聞。”阮氏斟酌道。
“夫人,今時不比往日,新帝已即位,卻是沉迷酒色,想當年,先帝在世時,對他管教嚴苛,不許沾酒,如有發現,必定嚴加懲罰,棍子鞭子也常用。誰知一登基,大肆飲酒,甚至連先帝的嬪妃也被他抱上了龍床……”豆盧紹深歎一口氣,“更別提那些被他醉酒就殺了取樂的宮女……”
“真是聞所未聞,無度的天子……”阮氏愕然。
“夫人慎言!以後家中任何人等不許再議論新帝。夫人沒發現今日府中多了幾個生麵孔麽?”豆盧紹頓了頓,“我一開府,新帝居然布了耳目,想來上開府獨孤大人,和齊王也被監視了。這不是個好兆頭啊……”
“老爺,有客求見!”屏風外,侍衛通報。
“何人?”豆盧紹問。
“來人隻說府上預訂的狼毫已到,請老爺過目。”
“好,帶去書房等候。”豆盧紹起身穿衣。
書房內,一黑衣男子斜挎小木箱,見豆盧紹進來,拱手請安後,將隨身攜帶的木箱放在書桌上,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木箱內是十數支上等狼毫,豆盧紹取出狼毫,在箱底角落一按,箱底彈開,裏麵有個夾層,放著一麵有手柄的青銅古鏡和一封信。
豆盧紹拿起鏡子正反看了看,沒什麽特別之處,打開信箋,信是齊王寫的,新帝命開府於智住進了齊王宇文憲府邸,齊王府已經被團團監視,齊王自知新帝忌恨於他,將江湖神兵古鏡,轉交給豆盧紹保管。江湖傳言,此鏡乃名:神之眼。可以通古今,曉未來。然齊王參研多年,未探得古鏡神之眼的玄機。如今齊王身陷囹圄,恐此寶物遺失,遂交於開府豆盧紹保管,希望能解開古鏡之謎,他日可挽救朝堂於危難。
豆盧紹看完信,心下生苦:齊王啊,新帝不止忌恨於你,你那些曾經的麾下,都成了新帝的眼中釘、肉中刺。這等寶物交於我,也是不妥啊。
豆盧紹犯了難,目前形勢,鏡子交回齊王不易,該如何保管呢?
燒掉齊王的信箋,豆盧紹徹夜未眠。
天剛蒙蒙亮,夫人阮氏就推開書房門。
“老爺,書房的燈亮了一夜,可是一夜未眠,怎能吃得消?”阮氏關切,“這是月白前日為我縫製的枕頭,裏麵用幾味藥材混合成了安魂香,老爺可以試試。”
豆盧紹精神疲乏,斜倚在書桌上,揉著印堂,“先放下吧!”片刻後,突然道:“你剛說誰做的?”
阮氏:“咱們的小女兒豆月白做的。”
豆盧紹:“月白,月白……”
阮氏笑道:“老爺這個樣子,倒像是忘記有這個女兒似的。”
豆盧紹沒在意,繼續問道:“她還是每天鑽在藥草堆裏麽?”
阮氏嗔怪:“她那是喜歡。”
“這個丫頭,天生古怪,不似別的女孩,也不愛見人,真真沒人記得她了。”
阮氏袒護道:“她性子沉靜,也是旁人比不得的。”
豆盧紹抬起頭:“她不諳世事,養在深閨也無妨。隻是如今,就連齊王府邸也被日夜監視,咱們也一樣。”
阮氏有些擔憂:“看來新帝並不信任齊王。”
豆盧紹:“目前形勢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阮氏:“可有對策?”
豆盧紹無奈:“靜觀其變吧……夫人,為夫有一事與你相商。”
“老爺但講無妨。”
豆盧紹:“如果我性命不保,最難放心的的就是幾個兒女,尤其是小女兒月白。”
阮氏看著自己相伴二十載的夫君,道:“老爺,你我夫妻一體,生死由命。”
豆盧紹看看阮氏,牽了她的手,一起坐下:“你最是疼愛月白,也就屬她不通世事。我在梧桐穀有位醫仙老友,想將小女托付於她。”
阮氏看著夫君,“老爺這樣打算是不是早了點。再說那個梧桐穀,妾身從未聽過。”
豆盧紹拍拍她的手,:“梧桐穀遠在奉州上陽郡的山中,最為清幽,無戰亂黨爭。他日朝局安定,再把小女接回。”
原來隻是去梧桐穀暫住,阮氏這才稍稍放心。
豆盧紹見阮氏點頭,心裏有些愧疚,“對不起了,夫人,此事重大,不能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