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禦前行走
竹裏館外是一片扇形的青蔥水竹,女衛集中在扇柄處,也是最靠近竹裏館的位置。
看到二人沿著小道過來,沐懷笠已經上前來說:“負責這片的宮女說今早發現水竹被踩倒了大片,因怕責罰沒敢上報便擅自修補了。現場尚有血跡,發現了與湖中打撈上來的假山石相吻合的痕跡,足以證明此處便是浮華失蹤的第一現場。”
卿魅袖著手往裏頭走,見前方的土地確實有翻新過的痕跡,人高的假山聳立在水竹中間,上麵一灘拳頭大小的血跡。她往假山跟前一站,那血跡正好到她耳邊,腳下泥地裏一圈印痕十分明顯。
卿魅虛眯著眼,將目光眺向不遠處的飛簷,“昕嬪娘娘可好說話?”
沐懷笠聞言一笑,上前壓低了聲音說:“英國公的孫女,出了名的醋壇子,聖上也隻能供著她。”
卿魅齜了齜牙,雙眉深深地皺了起來,“聖上雖沒限定時間破案,但命婦久在章宏殿也不甚好,越早破案對我們越有利。”
戚良竹道:“我去繼續搜查嫌疑人。”語畢,也不管二人回應,徑直便走了。
卿魅望著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沐懷笠悶著笑,“二小姐見了便知道了。”
卿魅斜眼瞅了他半晌,正猶豫著是否去敲宮門,那廂戚良竹卻又回來了,且身後還跟了一大群人。
“凶手有了。”戚良竹麵色不善,冷冷幾個字後,便將身後的人讓了出來,卻是個白發麵潤的太監。
那太監笑眯眯地上前打了個千兒,“老奴是內務府的王鵬翔,今晨一聽說發生了命案,便將內務府上下都整頓了一番,著實翻出些玩意兒。”
他話音剛落,便有個小太監捧上一個杉木盒子。
王鵬翔親自捧了,打開遞到了卿魅眼前,卻是幾件女孩兒的珠花首飾,都是鍍銀花樣,十分常見,不值錢的。
他說:“這是從內務府副總管張大江的房中搜出來的,四下打聽比對下,才知道是浮華姑娘日常佩戴的。老奴不敢欺瞞,連忙將這東西送了過來,並張大江一道捆了來交給二小姐發落。”
他說著話又往後睇了一眼,身後太監挪開位置,押出個五花大綁的人來。
卿魅的目光在那張大江的身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見人高馬大,像是有一把力氣的。她又看了看王鵬翔,精精瘦瘦的內務府總管半打著千兒賠著笑,很是恭謹謙遜。
“王總管可真解了卿魅燃眉之急!”默了半晌後,卿魅袖著手笑吟吟地道:“如今凶手緝拿到案,王總管居功至偉,且隨我一道去聖上那處領賞罷。”
“二小姐玩笑了。”王鵬翔愈發的恭順,“據實稟奏乃是老奴本職所在,豈敢居功邀賞?既然人已經帶到了,老奴任上還有事,不敢多待,這就要告辭了!”
說著話,又同戚、沐二人辭了,帶著一幹人等又去了。
一幹禁軍、女衛皆不敢言不敢動,隻將眼睛放在自家統領身上,等候差遣。
而戚、沐二人卻隻是好整以暇地看著相府二小姐。
卿魅撓了撓頭,苦大仇深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張大江,十分幽怨地問:“人真是你殺的?”
張大江沒有任何表示。
卿魅的目光又在戚、沐二人的身上掃過,再問:“凶手認罪,這樁案子是不是可以結了?”
戚良竹與沐懷笠相視一眼,在彼此嫌棄的眼神之外還看到了一絲默契,於是不動聲色地同時彎腰揖禮,齊聲道:“全憑二小姐做主。”
卿魅無語。
距離玉液池發現屍體不出兩個時辰,卿府二小姐便將凶手緝拿到案了!
仍舊是寬敞的戲台子,大紅的幔帳還未撤下去。帝後端坐於正中,左右二相陪坐,下頭有二位統領、卿府大公子候站,卿魅當堂跪伏著。
“浮華是被人灌醉了,趁著玉液池望亭守衛換班時,尋了死角投到了池子裏。內務府總管在張大江的房間裏找到了死者丟失首飾,並發現了酒瓶等物甚;隻是張大江隻承認了殺人,尚未尋出原因來。”
年輕君王歪靠著身子,垂眉把玩著掌中的琉璃花盞,聽她沒了話,方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隻見得滿頭烏發間一朵拇指大小的粉白絹花十分顯眼,不由的恍了一下神,可也僅僅是眼神亮了那麽一瞬間而已。
“張大江即刻斬刑,夷三族,無妻兒便在子侄上找。近其身者一律發配;內務府監察不力,王鵬翔罰沒半年俸祿,下頭按等罰下去;至於宮中禁衛……”
君王說到這裏,方抬起頭望向皇後,說:“事出在內宮,女衛逃不了責,至於如何責罰,交由皇後處置也罷。”
一旁戚良竹跪了下來。
皇後看了看她,笑說:“適才二小姐也說了,張大江專挑女衛換班時遺漏的死角,固有職責,也是情有可原。本宮便罰三千女衛半月銀錢,責令戚統領改善內宮防衛也便罷了。”
皇帝一個頭還未點下去,卿魅便說:“張大江固然有罪,可也是他一人禍心,聖上何以牽連他人?”
她這句話一出來,整個鳳閣靜的落針可聞。
眾人的目光先後都落在了卿府二小姐的身上,看著伏在地上的小小女子,或是驚詫,或是疑惑,或是玩味,不盡相同。
不見上方說話,卿魅心裏也是直打鼓,因為緊張,額頭沁出的汗水淌到了手背上,一片冰涼沁著手指骨,後背也是冷汗涔涔如雨下。
沉吟半晌,她繼續說道:“罪不及妻兒,禍不延子侄,更何況據《六律》明法,殺人罪也沒有夷三族的。聖上如此決斷,就不怕……”
“住嘴!”左相一聲怒喝起身,待要向皇帝行禮,卻被皇帝抬手攔了攔。
“朕是有些日子沒聽人這麽說話了。”皇帝說笑著,轉頭去同皇後說:“二小姐立了功得賞。”
皇後笑道:“臣妾與二小姐倒是相見恨晚,不如……”
不等她說完,皇帝便說:“適才,她教朕斷案明法,看樣子是有幾分見識,就賞她一塊禦前行走的牌子,方便她時常來教導朕……”
他眼角瞥見一旁的老相爺顫顫地又要下跪,便看一旁的卿燭,笑說:“大公子倒是鎮定的很!”
卿燭賠著笑臉說:“誠惶誠恐罷了。”又看了看卿魅,說:“家妹長在鄉野,見識短淺。”
皇帝似笑非笑地瞧著卿魅,“她的見識可不短淺。”隨後又同皇後說:“今日命婦們受了驚嚇,皇後安排著安慰安慰。前些日子打蜀中上了幾株西府海棠,都是成雙成對地開的,朕讓他們送到明輝宮去。”
皇後便起身謝了恩。
爾後君王長出一口氣,沉沉歎道:“今兒頑了半晌,朕案頭的折子又該比山高了。”
言罷,便自個兒劃著龍椅下了戲台子,往外招呼儀仗去了。
眾人送走聖駕,仍舊回身坐了,宮娥太監捧上茶點來伺候。
皇後吃了一口茶,方見卿魅仍舊跪在地上,便笑說:“今兒二小姐是功臣。”
譚姑姑忙上前親自扶了卿魅起來,又叫人搬來了椅子茶案,上了茶點。卿魅謝了恩就坐,一張臉煞白煞白的,額上冷汗未幹,捧著茶盞的手抖得杯蓋都響了起來。
“說起來倒是巧了,二小姐今兒穿著繡有海棠花兒的衣裳,戴著海棠絹花,皇上又恰恰地賜了本宮海棠花!可見咱們都是愛這樣花兒的人,那西府海棠二小姐也帶幾株回去罷。”
卿魅忙起身謝了恩,說:“不敢欺瞞娘娘,今日這一身皆是府上姑姑做主,臣女更喜香氣馥鬱的金桂。”
皇後也不惱,抿了口茶笑說:“西府海棠花開豔麗高雅,香氣馥鬱沁人心脾,二小姐會喜歡的。”她說著,將茶盞一擱,起身由著譚姑姑攙著去了。
眾人送走了鳳駕,卿燭便領著卿魅辭別二位相爺,由沐懷笠送出宮來,上了回府的馬車。
四下無人,卿魅才抬袖拭了拭額上冷汗,眸中那些驚懼惶恐換成了一絲悲涼。雙唇微顫,聲音細弱蚊足,“兄長沒告訴我,他變成了這樣。”
大公子溫和地問:“即便告訴了你,你又能做什麽呢?”
“至少……”卿魅聲音稍微停頓了一下,竭力地閉了閉眼後,方蓄起繼續開口的力氣,“至少我能表現的自然些。”
“你今兒表現的就很自然。”卿燭唇角微展露出淺薄笑意:“欲騙人,先欺己。你是卿魅,自幼長在洛陽壩子裏的卿魅!不識天子,不識戚家,更不識秦家。”
卿魅緩緩地將視線挪到了兄長的臉上,瞧著那淺淡溫和的笑容,那如古井般波瀾不興的雙眼,怔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重複道:“是啊,我是卿魅!”
她抬起手,撫了撫自己那張嫩的仿佛能掐出水來的臉,又一次重複了一聲:“我是卿魅!”
“我是卿魅!”
在她第三聲自我警告後,馬車裏一片寂靜。
長街熙熙攘攘,飛鳥投林的白帳馬車卻行的十分暢快,不多時便在相府門前停了下來。
在卿燭起身掀簾時,女子垂首問他:“兄長,我是不是回來早了?”
她的聲音裏是真情流露的遲疑與惶恐。
卿燭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鬆鬆地握著一縷海藍的素錦。他回頭看了小妹一眼,很短暫的一眼後,他便聲色不動地掀起簾子下車去了。
片刻後,馬車外響起了他的聲音:“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