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藏起來的人
第210章 藏起來的人
歐陽夏足足過了七日才從東宮回來,滿臉的疲憊。
“幸不辱命。”她來見徐蔚的時候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些日子的緊張,憂懼,憤懣都借著這一口氣全部吐清了一樣。
徐蔚心下先是一鬆,接著一沉。
因著徐蕎產女之後一直臥病不起,數次陷入危境,全靠著歐陽夏和小鍾大夫不分晝夜地看顧,才將她又數次拉回來,所以太子長女連洗三禮都沒有辦,正逢著賢妃突然被降了位份,後宮之中波瀾暗湧,太子也多少心思為個女兒擺酒,於是從東宮傳來消息,這位太子所出的第一個孩子的滿月禮約也是要推到雙滿月時才會正式宴客籌辦。
不過好在徐蕎母女的命是保了下來,有命在,旁的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這段日子,先是賢妃所出的宜和公主以禮佛為名被禁足在宮中,接著賢妃又不知犯了什麽錯處直接被降為了嬪,加上皇後懷了身孕,壽王鋒芒漸銳,東宮的日子變得不大好過。朝野之中也多了不少心思浮動之人。顧筠這些日子為了避嫌,連壽王府也極少去了,免得平白生出事端來。
但他能留在府中陪伴她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就算徐蔚平素對時局朝政不關心,也已體會到了時下的風疾雲晦,暗流洶湧。
“東宮裏是有什麽問題嗎?”隻看著歐陽夏那副欲言又止,猶豫憔悴的樣子,徐蔚就知道她必有什麽十分為難的發現。她揮退了屋裏伺候的人,叫歐陽夏坐到她身邊來,低聲問道。
“是,”歐陽夏點了點頭,麵色難看,“太子良娣難產,隻怕是有人在背後動了手腳。”
歐陽夏會這樣說,徐蔚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徐蕎出身高貴,是一等國公的嫡孫女,父親又是朝中新貴,憑自己本事,以戰功封了侯爵的定北侯,手握重兵,又得皇帝信重。有如她這樣出身的太子良娣在,誰家的千金貴女想做太子妃隻怕都不大容易。她又是東宮裏第一個有身孕的女人,如若頭胎生了皇子,那麽這個良娣轉眼就要正位太子妃了。東宮裏那些女人,東宮外那些眼巴巴盯著虛懸太子妃位的人家,又怎麽會不覺得徐蕎萬分礙眼?
“應當是有人在太子良娣飲食中用了固胎的藥,讓那孩子遲了好些日子下來,胎兒在母體裏又養得過大,所以造成良娣難產,胞衣娩出不全。”歐陽夏道,“這種情況是極險的,若非我歐陽家有副秘方,光這產後大出血,隻怕良娣就要送了命去。”
“這隻是我的一點猜測,畢竟婦人生子本就有許多凶險,良娣這樣的狀況也並非多罕見,若不是我當時留意,悄悄留下一些胞衣殘物驗看,任誰來也看不出端倪來。”
歐陽夏在好不容易將徐蕎從鬼門關拉回來之後,才有了點空閑細查這裏頭的隱秘。徐蕎會出現這樣要命的難產,在她來說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畢竟自徐蔚回京之後,她受命來過東宮數次為徐蕎把脈,驗看飲食,雖然太子良娣身體略弱些,但胎像等一切正常,不應當出現這樣的險況。
直到她看到過熟的胞衣,才恍然。
過了產期半個月的胞衣,也並不會過熟至如此,一定是有外力促發。
是誰?誰下的手?
徐蔚再一次後悔起自己當初沒有一力阻止徐蕎,若當初自己沒有因為徐蕎的哀求而伸手助她一力,或許她也不會入東宮給太子作妾,又要經受被丈夫妹妹背叛,以及差點難產而亡的劫難了。
“我在皇後娘娘那兒私下要了兩名醫女,都是可信的,”歐陽夏道,“這兩日打算安排到東宮去,貼身服侍太子良娣的月子。若這時節還有人捺不住要動手,說不定可以由著線索將人給抓出來。隻是郡主,您覺得咱們真要插手東宮事務嗎?”
莫那人沉得住氣,等過幾個月,徐蕎的身體調整過來了再慢慢動手謀算,歐陽夏請來的醫女早就該回坤寧宮去,想再抓人就不可能了。
徐蔚又何嚐不知。她拿指尖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對歐陽夏說:“還是先盯著吧。雖然阿蕎這次傷了身體,但畢竟還是良娣的身份,若等她身子養好,以定北侯的帝寵,也未必不會再將她抬舉起來。”哪怕這回她生的隻是個女兒,哪怕她以後不能再生育,隻要她這個定國公嫡孫女,定北侯嫡長女的身份在,未來正位太子妃,甚至是皇後之位也是極有可能的。皇後郭氏做了二十年皇後,不也隻生了新安公主,且世人都以為她不能再生子嗣了嗎?她這皇後之位不照樣坐得穩穩當當的。
隻要是對那個位子有野心的,就不會放過現在這樣的好時機,一定要將她徹底拉下來才是。
“我也不想涉足東宮的是非,隻一點,阿蕎是我堂姐,我得保下她的命,旁人的死活,卻是顧不得了。”徐蔚最後對歐陽夏這樣說。歐陽夏心領神會,自去安排不提。
又過了兩個月,徐蔚胎相已穩,早前那些孕中不適感都已消失,胃口大開,精神百倍,靜極思動,但想去東宮見一見出了雙滿月的徐蕎。
如今朝中局勢不甚明朗,連累徐蕎的長女這滿月宴開得也十分低調。就在前兩天,東宮的張奉儀散步時滑了一跤,生生摔下個已經七個半月的男胎,可憐張奉儀失了孩子,又出血不止,當天晚上就沒了。東宮裏打死了好些個內侍宮女,但也不能挽回這可憐悲摧的母子二人。剩下東宮有孕的諸妃嬪侍妾們,一個個都戰戰兢兢,覺得東宮這是流年不利,太子良娣生女差點一屍兩命,奉儀則直接母子皆亡,若再出點意外,可叫她們怎麽活?
徐蔚就是在這人人自危中踏入了東宮的門。
徐蕎的精神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原本消瘦枯槁,晦暗蠟黃的一張臉飽滿光潤了許多,除了臉上還有些未褪盡的斑痕,她的顏色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雖然還比不上做姑娘時的嬌豔,但也添了幾許從容和柔美。
她見到徐蔚的到來顯得十分高興,命人將孩子抱過來與徐蔚瞧,又再三謝了她的救命之恩。
“隻是殿下事多纏身,到現今還沒給孩子取名,現在隻能大姐兒的這樣混叫著。”徐蕎懷裏抱著小小的熟睡中的嬰兒,眉眼柔軟,滿心的喜歡,絲毫看不出一點失望的情緒。
徐蔚知道歐陽夏在私底下悄悄對徐蕎說過她的身體狀況,她這輩子大概也隻會這麽一個女兒了,以後是否能與太子同房都還要靠秘藥調養和積極的鍛煉,效果也未必能盡如人意。如果她生的是兒子,將來在東宮的底氣也能足些,可偏偏掙命拚死生下來的是個女兒。
她能有現在這樣的滿足和喜悅,也的確不凡。
“我還能怎樣?”揮退了身周的侍從,徐蕎一邊逗弄女兒,一邊神色淡然,“已經如此,她便是我在這兒唯一的倚仗和牽掛,這都命啊。”
徐蔚挑了挑眉。
見她心態出人意料的平和,身體精神都養得不錯,徐蔚也放了一半的心。她是趁著太子出城代天子巡營的機會來的東宮,自然不能逗留時間太久。算著時辰差不多的時候,徐蔚放下給孩子的禮物,又隱晦地提醒她多留心身邊的人和事,這才離開東宮。
等她走後不久,一直被徐蕎抱在懷裏的嬰兒醒了過來,張嘴左右找了找,“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乳母忙上前來,伸手從太子良娣懷中將孩子接過來,躲到屏風後哺乳。蔓兒捧著一盞溫熱的杏仁羊乳進來,正瞧見良娣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陰晦和厭棄之色。
她心頭微顫,低頭將羊乳奉上。
“人送走了?”
“是,奴婢親眼瞧著郡主出了宮門,登車回去了。”
“許承徽的產期快近了,回頭你從我小庫裏挑點上好的補品送過去……”她想了想,又搖頭說,“算了,這種時候,送吃食藥材容易生事,人家也未必肯領情,你多盯著些,快發動的時候報給我知道。”
田蔓兒低聲應了,收拾了空盞要退出去。
“明兒你送個信,叫母親這兩天有空過來一趟。”
蔓兒驚訝地抬起頭:“您不是不樂意見她嗎?”
徐蕎抬眉冷笑一聲:“那到底是我親娘,晾她些日子也就夠了,骨血相連著,她三番四次求見,我又怎麽能真的狠心不見她?你別多問了,隻管往定北侯府送信去好了。”
蔓兒自小跟著徐蕎,在這東宮裏,怕沒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良娣的心思,也沒第二人比她更得徐蕎的信任。她鼓足了勇氣對徐蕎說:“小姐,你難不成真要順著她們的意,應了那事?”
徐蕎聲音放柔和了些,看著麵前忠心不二的貼身丫鬟:“我如今的身子已經廢了,自我生了姐兒,殿下幾乎就沒來過這裏,想在東宮立穩腳跟,光靠著姐兒一個不成的,多少人紅著眼珠子盯著我……我還能有什麽法子?”
“可,您是定北侯的嫡長女,若實在不成,還有昭德郡主,她必肯幫你的。”
“我自有主張,你出去吧。”徐蕎一臉疲色,揮手讓蔓兒走,但她藏在袖子中的手掌心,卻已被留長了的指甲掐出了一道血印子。
又靜靜坐了許久,她起身走向東宮西邊一處偏僻的院落。這裏原先住著幾個年老嬤嬤,因家鄉沒有親人可以投靠,便由賢妃點頭,辟了這塊地方給她們養老,沒將她們送出宮自生自滅。
院子裏有一間小小的佛堂,供著一尊紫檀木雕的觀音像,受了香火多年,手托淨瓶,柳枝伸出,似將甘露靈漿灑向世間。佛目微垂,憐憫看紅塵眾生。
徐蕎走入佛堂,身邊的宮女都被她留在了院子外頭。在佛前敬了一柱香,雙手合什,垂頭許願,等她再次抬首時,便聽到幔帳後熟悉的屬於年輕女子清亮甘美的聲音。
“姐姐,您終於又肯見我啦。”
徐蕎唇角微抿,目中掠過一絲冷意。伴隨著那聲帶著歡欣的聲音,身穿宮女服,四肢纖細,腹部卻微微膨起的女子從後麵走出來,現出身形。
杏目修眉,膚白嬌美,正是外間傳言已經失蹤許久的定北侯家二小姐徐芫。
“這裏太過清冷,我思來想去,還是請你挪到芙蓉閣那裏去住,對你,和孩子都好。”徐蕎的聲音十分柔和,隻是並不帶多少溫度。此時她的視線大多落在徐芫那微微膨起的小腹。注意到她的視線,徐芫將手輕輕搭在腹部,麵上帶著幾分得意又傲然的笑,姿態卻如同前些日子一樣,低微又有些討好。
“這裏清靜些,也用不著那樣麻煩。說起來,這些日子,妹妹一直睡不踏實,日日聽著這佛音,回響起以往自己因不懂事做的種種錯事,就深悔不已。原以為姐姐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不會再見我。”話語聽著十分情真意切,徐芫甚至還拿出絹帕在眼角按了按,“姐姐您放心,妹妹當著菩薩的麵發誓,以後我一定聽姐姐話,不爭不搶,將來這孩子若是個男的,落地便交與姐姐,隻作姐姐您生的。咱們姐妹兩個齊心一力,等將來……後宮之中便是姐姐的天下。”
徐蕎不置可否,隻是看著徐芫肚子的眼神越發柔和:“你好好養著,母親這兩日便會過來,我讓你們見上一麵,總不能叫你這樣無名無分,偷偷摸摸地在東宮裏,好歹要請殿下給你個名份。”
徐芫聞言大喜,隻是忸怩道:“隻怕父親那裏不好交待。”
徐蕎嘴角撇撇:“事已至此,你都有了殿下的骨肉,父親手再長,也管不到宮裏來,這些事我自會幫你弄清首尾。隻是你當初是從棲雲山私自逃出來的,想再以徐家女兒身份進東宮那是不可能的了,回頭我會與母親商議一下,給你弄個徐家遠房表親的身份。”
聽著這話,徐芫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更名換姓,這就意味著她無法再享有定國公府和定北侯府這兩家強有力的靠山,名不正則言不順,且想也知道,徐蕎能給她安排的,必定不會有什麽高貴的出身,說不準是哪個犄角旮旯裏的山野村姑。若真那樣,她將來就算有了機會,也很難被扶上太子妃之位。
徐芫看似柔順地垂下頭,對徐蕎福了福,輕聲道:“一切都聽姐姐和母親的安排。”
徐蕎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在她邁出院門之時,背對背的嫡親姐妹幾乎是同時在無人看到之處露出極為相似的厭惡,憎怨和譏諷的表情,並張開嘴,無聲說出兩個字。
“蠢貨。”
“賤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