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決裂
第179章 決裂
顧筠辦事的效率一向高,兩天後,遠在西山大營的徐承祖就收到了一份匿名投書。
定北侯是個極沉得住氣的人,轉日他便由西山大營回到家中,稱病不起。
柳氏雖被徐承祖涼透了心,但這畢竟是她年少時便心儀,又使盡了手段才嫁過來的夫君,雖然徐承祖對她冷淡,但得知丈夫病重,她還是心急火燎請大夫來看,看了還不安心,又拿了定北侯的貼子去請太醫。
都說是受了風寒,鬱氣沉結,病得不輕。
定國公夫人最疼愛這個長子,親自去了二房守在兒子床前,揪著柳氏又是一通罵,覺得兒媳婦不盡心伺候,才會讓兒子得病受苦。
柳氏一向被謝氏欺壓慣了,但自徐承祖靠自己撐了個侯爵回來,她身板兒就硬氣起來,此番婆婆不分青紅皂白地遷怒責罵,柳氏便又撕開麵皮要求分府另過。
婆媳倆這邊剛起頭,還沒大吵起來,就被徐承祖喝止。
一個心疼兒子,一個心疼男人,也隻得強壓著暫時偃旗息鼓。
徐承祖生病,長女有孕在東宮,自然是出不來的,次女是去陪姐姐的,家裏父親生病,自然沒有舍棄父親而陪姐姐的道理,定國公府便派人去東宮報信,要芫小姐回府侍疾。
徐芫在這世間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犯怵的就是這位鐵麵無情的爹。她打小在謝氏手裏金嬌玉貴地長大,母親又不管她,下人們都懼怕她,可隻有她爹徐承祖,平日裏雖見不著麵,但見著麵的時候也鮮有笑容,聽得著訓,聽不著誇,但凡她在父親麵前有哪裏做的不對,或是被父親知道了她在家裏欺負姐妹,不敬長輩的事,便少不得被教訓。
為著旁人家的女兒,他就能忍心將自己親生的骨肉送到山上去受罪,還不許家人上山探望,任由她在山上被人磋磨欺負!
徐芫有時候甚至想,或許自己根本就不是徐承祖生的,大伯家的徐蔚才是。
否則世上哪有那樣狠心的爹!
她是真不想回去。
父親身邊有母親伺候,母親伺候不過來還有幾個姨娘,再不濟二房裏丫鬟婆子多得是,哪就用得著她去服侍了?
可是大齊以孝治國,家裏父親抱恙,她這個做女兒的還不肯回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罵的。
且這事太子也知道了,他還十分殷勤地想要親自去定國公府上看望徐承祖。
徐芫隻能捏著鼻子隨太子車駕一道回府。
也不知道徐承祖對太子說了些什麽,太子出府回宮時,竟像全然忘了還有一個小姨子是要帶回去的,連個話也沒留,就這樣揮揮衣袖,沒帶走一片雲彩。
等徐芫得著信的時候,太子的車駕都快進宮門了。
她心裏又急又氣又怨,嬤嬤過來叫她說二老爺要見她時,就算這兩年有了些城府,徐芫還是沒能擠出來個笑臉,粉麵含嗔,杏目帶怨地過去。
徐芫對這個父親並不親。
自她有記憶起,她就是跟著祖母謝氏長大的。父親早早入了軍伍,一直在西山大營裏住著,一個月才有一回休沐,便是這樣,還常常不歸家。一年難得見到幾麵,每回還都繃著臉沒個笑模樣,便是抱都沒抱過她一下。
在徐芫心裏,這樣的爹有不如無。兒時不親,及長便生怨。特別是他狠心將自己送到棲雲山上去,在徐芫心裏,徐承祖這樣父親在她心裏的仇恨程度大約就僅次於長房的徐蔚了。
但心裏再不喜歡,那畢竟是她親生父親。
從太子的態度更能看出,太子姐夫對她爹是極為看重,著力拉攏的。否則以她長姐如今近乎毀掉的容貌,太子又何需那樣表示恩寵,三不五時就到她姐姐屋裏坐坐?
別說是為了孩子。
東宮有孕的女子可不止徐蕎一人。
想到此,徐芫輕蹙雙眉,下意識用手掌輕輕撫了撫小腹。
已經承寵近一個月了,也不知道自己這肚子爭不爭氣,能趕在父親發覺之前懷上龍胎。這樣,即便父親有心阻止,皇家也不可能讓龍嗣流落宮外,自己肯定還是會被接入東宮,得一個名份。
心事重重的徐芫進入內堂時,便沒有發覺半躺在床上的父親盯著自己時那嚴厲又駭人的目光。
“父親。”徐芫雙手交於腹前,低眉斂目,聲音柔和順婉,儀態半點讓人挑不出錯來,標標準準的一位閨中淑女。
“你來啦。”徐承祖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坐。”
徐芫依言坐了,幹巴巴問了幾聲父親的身體狀況,表達了身為女兒必會好好侍疾的決心。
等了會,也不見父親有什麽表示,徐芫悄悄抬起頭,正迎上徐承祖那雙湛然凜厲的眼睛,不覺心尖一顫。
“父親?”
“北疆已定,然定北軍不能久無主帥坐鎮。”徐承祖悠然開口道,“朝廷已議定,下月末,為父便要帶定北軍回駐達興城,屯軍練兵,為君守國門。”
他微微眯起雙眼,看著麵前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小女兒:“阿進亦要隨為父北上,此一去,怕是要過二三年才能回來,所以為父想將你的婚事提前,下月初恰有吉日,你們成了親,你也可以隨他一道北上。軍中有為父在,北方雖苦寒些,但錦衣玉食也少不了你的。”
徐芫如被當頭重擊,騰地一下站起來,尖聲叫道:“不行!”
叫完了,才反應過來,一下子麵色慘白,跌坐回椅子上。
徐承祖冷冷看著她,一言不發。
徐芫脊冰涼,冷汗已經濕了中衣,她突然明白過來,父親所謂的將婚期提前,是知道了她在東宮與太子的私情故意出言試探。
可是即便知道是試探又怎樣?事到如今,她還能裝無事人一般去嫁與旁人?嫁與一個品級低微,家世平平的武將?
住過瓊樓玉宇,又怎麽能忍受瓦房茅舍?
她定了定神,抬起頭,目光不再閃躲:“父親,女兒不想嫁人,也,不能嫁。”
徐承祖濃眉抬了抬,繼續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雖然有那麽點難堪,但徐芫心裏還有一點微微的得意和炫耀,眼前這個對她從不上心,亦無疼愛的父親怕是再也想不到,他這個連正眼都懶得看的女兒還有這樣令他震驚的一天吧。
徐芫嘴角扯了扯道:“不瞞父親,女兒如今已是太子的人,除了東宮,女兒哪裏也嫁不得的。”
徐承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方才睜開。
“說這話時,你就沒有半點羞愧之心?沒有半點覺得對不住你親姐?”
徐芫微微一笑:“父親,您這話女兒不明白。太子悅我,以結雙好,姐姐身子重,伺候不了太子,我替姐姐固了寵,又尋得好歸宿,父親不為女兒高興嗎?”
徐承祖盯著她半天,麵色陰沉得厲害。
徐芫雖然壯著膽子說了,但一直怕父親的巴掌搧過來,傷了她的臉。誰知道這半晌了,父親隻是沉默著,竟然沒罵更沒動手。她以為徐承祖是想通了,心底一鬆,更加得意起來。
為妾雖然難聽些,但也要看是做誰的妾。
長寧顧氏如何?百年世族,名聞天下,不知是多少清流士林心中的白月光。然後顧家長房的嫡長女不也一樣與人為妾了?做了皇帝的貴妃,寵貫六宮,榮華富貴二十年,聖寵不衰,又有誰因此而去責罵顧家,責罵顧氏了?
她與太子為妾,將來太子登極,她就是鐵板的妃位,說不定也能像顧氏那樣封個貴妃,甚至將未來的太子妃掀落,坐上六宮之主的寶座。
到那時,昭德郡主怎樣?宜和公主又怎樣?到她的麵前還不是得屈膝下跪,生殺予奪盡在她一人之手?
隻要一想到將來徐蔚得跟那些賤婢一樣跪伏於自己腳下屈婉獻媚,任她揉捏,徐芫就激動得渾身顫抖,血都熱了。
到時候,她要一把火燒了棲雲山,殺盡天底下曾對她不敬之人。
正想得得意,就見坐在床上一直沒說話的父親突然抬起手,啪啪啪擊掌數聲。
門簾一響,打從外頭進來三名眼生的壯婦。
然後徐承祖揮了揮手,那三個手粗腰壯的婦人一湧而上,按著肩,扭著手,便將徐芫給提了起來。
徐芫大駭,罵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敢對我動手!父親!父親!”
當頭的婦人看向徐承祖,徐承祖一擺手:“羅嗦什麽,堵了嘴,拖出去。”
婦人從腰間抽出帕子,利落地塞入徐芫口中,拎小雞仔一樣將人給拎了出去。
徐芫都快嚇傻了,直拿目光示意同樣傻了的,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青岫。
這傻丫頭,還愣著做什麽,趕緊去向老夫人求援啊,難不成真要眼見著她被自己親爹給打死不成?
徐承祖目光看向那個長相普通,身材高挑的婢女,那婢女腿一軟,撲咚給跪下了。
“你是她貼身的丫鬟?”
婢女顫著聲答:“奴婢青岫,是家生子兒,老夫人指給芫小姐的使喚人。”
“不管你是哪兒指的,現在去上房對我娘說一聲,你家小姐心不清靜,雜思雜想太多,怕以後嫁了人也行不好本份。”他揉了揉眉頭,掀了被子下床,雖然眉間陰鬱,但這精神氣兒哪裏像是個有病的人?
“原來定的那門親事就算了,我自去向人家賠罪退親,但芫丫頭再不好好教教,終會害人害己,為她將來有個好下場,我今兒便將她再送回棲雲山,讓她清清靜靜在上頭待足三年再說。若三年不夠,便五年,若五年還扳不回來,就叫她以後削斷塵緣,長伴青燈,以身侍佛吧。”
徐芫聽到這話,嚇得魂飛魄散,口中“嗚嗚”有聲,拚了命地掙紮,雙目盈滿淚光,哀哀看著自己的父親。
青岫伏在地上抖成了篩子,嚇出了一臉的淚。
“還不快去!”
然後這個看起來還算本份的婢女就跌跌撞撞,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衝到門外,臨出院門前,還戰戰兢兢回過頭,又看了一眼被拖到一邊的徐芫。
不多時,得著信的謝氏和柳氏打兩個方向不約而同一道闖了過來。
柳氏本就身體孱弱,此時麵白如紙,由兩個婆子架扶著。院中已看不見徐芫的身影,隻有徐承祖麵色冷淡站在樹下,似是正在等著她們過來。
“老爺,老爺!”柳氏掙開婆子的手,撲到他腳下,“阿芫究竟犯了何事,您又要狠心將她送走?她犯了錯,您打也好,罵也好,千萬別再送她走,阿蕎已經不在妾身身邊,再將阿芫送走,您叫妾身今後如何活啊!”
徐承祖看著她,冷冷道:“她究竟做了什麽事,難道你這個當娘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柳氏聞言一噎,當初小女兒入宮去陪伴長姐,她還頗覺欣慰,覺得徐芫經一塹生一智,總算長大了。可時日久了,她也漸漸聽到身邊的人有些風聲傳出來,長女身邊的女官也曾給她帶過信,話裏話外隱約的意思是次女在宮中不太安生,想叫她盡快些女兒出宮,不要長期住在東宮。
她雖有疑慮,但並不怎麽相信。
阿蕎和阿芫可是同胞姐妹,阿蕎還懷著身孕,阿芫又怎麽會挑這個時候去勾引姐夫,讓自己的親姐姐難尷?
果然,她去跟婆婆提的時候,被婆婆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說懷孕的婦人就是愛多想,哪有心疑自己親妹妹的理兒?
柳氏嫁與徐承祖近二十年,雖然夫妻情份淡薄,但對這個男人的了解遠勝旁人。
他今日的舉動,如此不留情麵的突襲,他看似淡漠的表情,眼中卻有噬人般的洶洶烈焰,再加上他親口說的要去親家賠罪解除婚約……
隻怕她是受了婆婆的蒙蔽,阿芫那小畜牲當真就做了對不起阿蕎的醜事。
柳氏隻覺得眼前一黑,喉頭發甜,她心知此刻不是暈的時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將那口腥甜強咽了回去。
“阿芫她到底做了什麽?”她強打精神看著丈夫,“不管她做了什麽,哪怕天大的錯事,也不能再送到棲雲山上去。”她直起腰身,定定看著他,“要打要罵,哪怕要她的命,也隻能在這個院子裏。將阿芫二次送上山,您叫定國公府的人以後如何在京城行走?徐家的女兒,以後還有哪家肯來上門求親?”
“承祖,承祖,不可以將芫丫頭送走!”正在此時,院門外響起謝氏的怒罵聲,“我還活著呢,我看今日誰敢將我的孫女送走。徐承祖,你若敢將芫丫頭送走,今後你就別再喊我娘!”
徐承祖抬眼看著急匆匆趕來的謝氏,目光中有幾分複雜,幾分堅定。
“柳氏,”他看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妻子,“收拾收拾東西,今日咱們搬出定國公府,定北侯府那裏這幾日已經清理幹淨了。”
“啊?”柳氏掩著口,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