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中風
昭明郡主在昏迷七日後終於蘇醒過來,雖然人還很虛弱,但隻要好好調養,大體上也就無事了。
這樣的結果讓宮裏宮外都大鬆了一口氣,沉悶壓抑多日的宮室內,行走著的宮人們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輕鬆笑容。
昭明郡主醒來之後,太後果然生了一場病。不過因為早有準備,補養及時,她在壽安宮裏養了五六日也就恢得了。
這期間,晉陽長公主與昭明郡主一直住在壽安宮裏,並沒有絲毫要回公主府去住的打算。
駙馬薛淳在宮中不能久住,看著女兒脫離了危險,便想帶著老婆孩子一道回家裏,總比在宮中要輕鬆自在許多。然而長公主隻淡淡問了一句,誰能保證咱們回去之後會不會又有人下毒或是用別的法子害皎皎?到時候咱們可沒有壽王殿下再來救人二次。住在壽安宮裏,裏外都是母後的人,總能保我們母子安全無虞。
之前一心都撲在女兒的生死上,長公主還沒空去想其他。現在女兒性命保住了,再想讓她如以前一樣當什麽事沒發生過得過且過是再不可能的了。
以往不管府裏怎麽折騰,不過是婆婆想翻身作主,想掌控他們夫妻。看在薛老太太多年含辛茹苦拉拔大薛淳的情份上,長公主大多睜隻眼閉隻眼不作理會。反正那老太太不管怎麽使力,不過如蚍蜉撼樹,不能動她分毫的根基。可現在不一樣了,因為她的縱容,府裏藏著的毒瘤越來越大,竟然膽大到對她的女兒下毒手。孩子是長公主的逆鱗,無論是誰,膽敢觸之,她都絕對不會放過。
薛駙馬心裏苦啊。
他是宮中為數不多的幾個知曉昭明郡主中毒內情的人之一,崔氏的伏罪狀和供詞他也親眼見過了,不管當時是震驚、憤怒、悲痛、怨懟,隨著女兒日漸好轉,都化為了難言的苦澀。
他何嚐不知道妻子今日的冷淡和拒絕代表著什麽?
他何嚐不為女兒的遭遇感到心疼和憤怒?
那個下了毒手的凶手應當千刀萬剮,可妻子遷怒的對象是他的母親,他能怎麽辦?總不能與老母親斬斷親緣,從此再不聞不問吧。
崔氏是該死,是可惡,但冤有頭債有主,明明支使的人是景和宮,他的母親並不知情啊。
雖然母親平日裏沒個好臉色,但皎皎是她親孫女,再怎麽樣,她也不會對自己的親孫女有加害之心的。
薛駙馬失魂落魄回到駙馬府,見到了形容憔悴的薛母。薛母滿懷期待往他身後看,卻隻能見到兒子身邊眼熟的兩個親隨,再看不到半個人影。
皎皎身子不好,要留在宮裏養病,長公主得陪著女兒,這她理解。
可是阿楓小小年紀又使不上力氣,幫不上忙,皎皎不是已經醒過來沒有了危險嗎?為什麽她的淳兒回來了,阿楓卻還要留在宮中?
對了,那日的昭德郡主實在太不像話了,竟然帶著一幫子如狼似虎的男人衝入後宅,還將崔氏給帶走了,這也好幾日了,怎麽還沒把人給放回來?
她雖然不是你親妹妹,但總也是親戚,放她在那虎狼之窩裏,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如何經得起?再萬一有個好歹,白毀了她的清白名聲,這事可得瞞緊了,若傳出去,那頭親家說不定就會拿這當借口退親。她年紀也大了,好不容易才說了這門親事……
在薛母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聲音裏,薛駙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薛大姑一旁瞅著,趕緊伸手拽了拽養母的衣袖子,示意她別再說了。
薛母這都憋了多少天了,肚子裏正攢了一大堆的話要與兒子傾訴,哪裏顧得上看兒子的神色對還是不對。她剛甩開薛大姑的手,並不滿地瞪了一眼,就聽一直做閉口葫蘆的兒子縹縹緲緲地發了音兒。
“母親當日是親眼看著錦鱗衛自表妹房裏搜出來東西的,”薛駙馬語音輕飄飄的似落不到實處,“皎皎的馬兒發瘋是因為她偷偷在馬料裏加了瘋子藤,又將皎皎的安神丸給倒了,塞了顆毒藥進去。若是馬匹發瘋沒能將皎皎摔死,那麽之後服用的安神丸也能將她毒死。母親,她幾乎親手殺死了您的親孫女兒,這時候,你還在想著讓我把她從錦鱗衛詔獄裏弄出來?”
薛駙馬那張寫滿風流儒雅,清貴寫意的臉上變幻了數種神情,每一種神情都是令人後脊發涼,猙獰可怖。
“我恨不得現在就闖入詔獄,親手抽爛她那張假做無辜的臉。那個毒婦,那個賤婢,黑心爛肚腸的禽獸,我薛家哪裏對不住她,這幾年裏,叫她一個鄉下丫頭搖身就做了穿金戴銀的小姐,供她吃用,使奴喚婢,她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恩將仇報,將手伸到我的後宅裏去了。”他目光陰冷看著母親,“我若是您,現在就派人去人家退了庚貼和六禮。那賤婢謀害宗室,罪大惡極,必是不能善了的,既是個死人了,就別再禍害別人。”
薛母嘴唇抖了抖,她想說崔氏是冤枉的,她的外甥女兒不可能謀害她的親孫女兒,她的外甥女兒最大的野心不過是嫁給她的兒子,為薛家開枝散葉,好好孝敬她。
可是她知道兒子說出來的話是不會錯的。錦鱗衛當時是從崔氏房裏搜出來一包幹草一樣的東西,可那是早前兒崔氏托外頭莊子送來的調經的草藥,女人家十個裏頭有七八個都要喝點烏雞湯,紅棗茶,弄點當歸,黃芪補補身子,一包調經的草藥能說明什麽?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那包草藥還有個駭人的名字,叫“瘋子藤”,能讓馬匹發瘋,傷到主人。聽說皎皎騎的那匹馬就是這樣瘋了似地馱著皎皎一路奔著河岸而去,最後跳水溺死的。
怔了半晌,薛母總算回過神來。
她舍棄了舒適的椅子,直接坐在了冰涼的地上,拍著大腿哭喊叫罵,那是真的恨啊。她如珠似寶放在心頭疼的外甥女兒,竟然是這麽心黑的狼崽子,給馬下了毒不算,還給人下毒,就是一意想要她親孫女的命,要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要她整個薛家為她的惡行填入火坑啊!
她又痛又恨,又急又悔,恨不得時光可以倒流,在她起意要將崔姑娘接到京中之時狠狠打自己幾個耳光,勒命自己清醒過來,不要引狼入室。
她的親外甥女啊,對身上流著皇家血脈的郡主下手,會不會連累到無辜的她?會不會連累她的兒子受皇家遷怒?是了,長公主連阿楓都不肯放回來,心裏一定是惱極了她。那個女人強硬又蠻橫,禮法什麽的她全都不在乎,萬一為了此事她要休了淳兒怎麽辦?
淳兒如果不是駙馬了,那朝廷的差事還能給他嗎?豐厚的俸祿還有皇家的年供以及逢年過節收到的賞就都泡了湯。這麽大家子人,維持這麽大的宅子,哪來的銀錢?夏天的冰,冬日的炭,哪樣不要銅板去買?
薛母腦子裏細賬如流水般一過,就覺得天昏地暗,呼吸不能。
“不能,不能。”她一把拽住兒子的袖子,臉上眼淚鼻涕糊成一塊,口齒含混地說:“不能,不能!”
薛淳自己都心煩意亂的,聽著老母親哭號,也沒了心情去安慰,隻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熟悉的屋舍,熟悉的陳設,熟悉的下人,俱都變得陌生,讓他打從心底厭惡抗拒,想離開遠遠兒的,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煩。
薛大姑見這母子倆的狀態都異常,心裏焦急,先蹲下去聽薛母的聲音,再站起來對著弟弟轉述。
“阿淳,娘是說,以後她什麽都不管了,隻要你跟長公主好好地過日子,她願意每日在佛堂裏念經給你們祈福,叫你好好去對長公主說,叫她做什麽她都肯的,隻求你們好好兒的,切莫分開,弄到骨肉分離……”
薛淳聽了,也隻是苦笑一聲:“既知有今日,何必做當初。”他神色複雜,上前將母親扶起來,“阿娘,您記著您今日的話吧,以後再莫往家裏領人塞人了。長公主不易,兒子又何曾容易!你已經有了皎皎和阿楓,殿下現在肚子裏還揣著一個,您就行行好,放過你的親兒吧。”
薛母哭得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兒搖頭,也不知是在後悔還是認同。
本以為她是受了打擊一時哭傷了,可是等薛母平靜下來,睡醒一覺,卻發現自己半邊身子再動不了,半邊臉口歪眼斜,口齒不清,竟然是受了風邪,半邊偏癱了。
薛駙馬這下如晴空霹靂一般,女兒才從鬼門關搶出來,母親卻又一隻腳踏了進去。
沒法子,老母親落得這步田地,多少跟他昨兒那樣發飆那樣打擊脫不了關係。他也隻得派人去宮裏傳了消息,夫妻倆一內一外,一個照看女兒一個伺候母親,竟是一連多日也見不到麵。
徐蔚自那日進宮,就沒再出去,陪著長公主一道住在壽安宮裏,太後和昭明郡主床前兩頭跑。好在都沒什麽事,身子也都一日強過一日,徐蔚這心情自然也如撥開烏雲見著朗月,通透得不行。
駙馬府的信兒傳過來時,她正好在長公主身邊,長公主也沒拿她當外人,就叫人當著她的麵兒將府裏老太太中風的事說了。長公主沉吟片刻,命人給駙馬府送了兩支五十年的老參並各種滋養的上好藥材合了一車。
“本宮這邊走不開,隻能多勞煩駙馬盡心。不拘要使銀子還是拿藥材,或是想請哪位太醫,叫駙馬寫了條子來,本宮一準替他辦了就是。”
長公主打發走了來報信的,低頭轉了轉指上的紅玉戒指。她長年行走軍中,騎馬拿槍,並不喜歡戴這些零碎的首飾。這枚戒指還是當年她與薛淳定親之後,薛淳親手畫的樣子,從她的陪嫁裏挑出來的一塊無瑕血玉,親手打磨雕刻鑲嵌而成的。成親二十年,除了上陣殺敵之時會解下來掛在脖頸上,便就沒從指上拿下來過。
徐蔚早就從薛皎皎那兒聽過無數關於她爹娘年輕時的八卦,對長公主手上這枚戒指的來曆一清二楚。見她一直擺弄這個,心裏已有了些模糊的念頭。想了想前世薛駙馬那清冷可悲的下半生,到底還是沒忍住,替皎皎她爹求了情。
“駙馬其實也挺可憐的。殿下您見過鐵匠鋪裏的火爐沒有?”
長公主長眉一挑,眸中帶笑看著她:“我何止見過,還親手打過兵器。您是想說駙馬就是那風箱裏的老鼠,要兩頭受氣?”
“嗬嗬。”徐蔚幹笑。
“我沒怪過他。”長公主幽幽歎了一聲,“誰也沒法子選擇從哪個娘肚子裏生出來。我不過是比別人幸運,我爹打下了江山做了皇帝,我娘又正好是他的發妻,大齊的皇後。若不是這樣,我這輩子大概也跟尋常的婦人沒什麽兩樣。成天困在宅子裏養花織布,教養孩子,伺候公婆,說不定還要忍受丈夫左一個右一個地抬人進門,再跟她們鬥上三五十年的。”她搖了搖頭,“想想還真是可怕。我有時候會想,當年我是為了什麽才會腦子一熱,挑了薛淳做我的駙馬?可是再一想想,不管換哪個男人,還不如薛淳呢。最起碼,我願意給他生兒育女。”
徐蔚心下想著,可惜了了,長公主這番話薛駙馬聽不到,若不然,他心裏不知要怎麽美呢。
然後她就聽到了長公主特別淡然的下一句:“可現在我又有點後悔,如果知道成親之後會有那麽多麻煩事麻煩人,我不如不嫁。想來父皇母後和阿弟,也是不會介意養我一輩子的。當然,我也用不著他們養。我可以一輩子駐守北疆,為我大齊守國門,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問心無愧,又是何等的自在愜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