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蘇醒
京郊的杏林別莊裏,俞槿披著半幹的頭發,半靠半坐著,隨意而慵懶。燭光照在他的臉上,暖色的光亮為他偏白的肌膚暈上一層血色,原本端正清雅的青年眉宇間頓時添了幾許風情。
他手上握著本書,但目光半點也沒往那書頁上瞥,隻是側耳聽著外間的周庸低聲打發人離開的聲音,眉毛挑了挑,不知想到些什麽,微微眯著眼睛翹了翹唇角。
安樂王世子進了內室,對友人這副沒骨頭的樣子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坐到他身後,繼續打理友人那頭又濃又密的烏發,並絲毫不覺得自己堂堂一個王世子伺候人擦頭發有什麽不對。
終於弄幹了頭發,俞槿把手裏的書扔回榻上,拖了隻大靠枕往身後一塞。
“剛剛你都聽見著了吧。”周庸看著他,“早知道那位是這等貨色,當初不如不選她。”
俞槿笑了一聲:“不選她又能選誰?”他輕聲輕語道,“左右以你目前的身份,別說公主,便是郡主,縣主,但凡宗室女,都不可能與你結親。皇帝生的女兒裏,能得他寵愛又能不顧忌身份差距自己擇駙馬的,也隻有那一位了。”
周庸皺眉:“可那位實在不是良配。之前種種已足見驕橫無禮,現在看來,不隻是性情的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這裏也很有問題。”
“是啊。”俞槿嗬嗬笑起來,“殺人手段萬千,她竟然用了最會留尾巴的下毒。下毒的方式萬千,她竟然會挑個更蠢的崔氏,還讓她在京中無數貴女麵前吃藥中毒……”俞槿搖頭感歎,這又不是小兒過家家,這樣幼稚粗陋的手段,也大概隻有這位無法無天的公主殿下敢玩兒了。
周庸卻搖了搖頭說:“其實若不是壽王和顧筠出頭,這手法再糙,宜和那丫頭也未必就能被人揪出來。”
“哦?”
周庸嘲諷般一笑:“她雖蠢,可她身後有個不算太蠢手底下又有人的賢妃。這事最大的差錯就是那一丸毒藥沒能將薛皎皎當場毒死,宜和又沒將事情對賢妃說明,所以沒能引起她的重視,讓她於第一時間就讓人把所有可能的漏洞堵上,把所有牽涉在內的知情者除掉,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跟俞槿並排躺著,雙手疊在腦下,問道:“宜和公主這裏算是完了,就算皇帝顧念著父女之情保下她一條命,僅憑著她毒害晉陽長公主獨女這一條罪狀,她也沒有了未來。你娶了她不會有任何幫助。”
俞槿想了想,搖頭說:“既然你說賢妃不算太蠢,那麽她應該能有辦法幫她女兒脫罪。找個人頂缸,再死不承認就行。就算有晉陽長公主的壓力,宜和公主頂多受受罰,命是丟不了的。”他從榻上起來,光著腳在地上走了幾步,“看看後頭有些什麽說法吧,倒未必就是步死棋。”他抬手摸了摸下巴道,“若她能挺過此關,總還有翻身的機會。”
周庸翻了個白眼:“真想不明白,千挑萬選的,你怎麽就中意這丫頭了。”
“這丫頭好啊。”俞槿笑了起來,“她的胞兄可是太子,大齊的儲君,未來這天下之主。”他對周庸擠了擠眼睛,“雖然蠢了些,但蠢也有蠢的好處。至少將來,我指東她不會往西。有了這次的挫敗,她日後行事能收斂些,低調些,更聽話些,倒省了我調教的工夫。”
俞槿食指向下,憑空繞了繞:“才好攪亂這一池春水!”
遠在京中的徐蔚自然不知道自家別莊裏有兩個人正在謀劃著怎麽借著一個闖禍犯事的公主將京城攪成一鍋糊粥。她在聽到昭明郡主有救的消息後便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又要求進宮去。
大概是因為薛皎皎已經好轉,宮中的氣氛已經緩和下來,這回太後沒有拒絕,終於同意她入宮來見。
見到太後時,徐蔚嚇了一跳,不過小半年沒見到,太後原本隻是花白的頭發竟然全白了,容顏也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周身透著死氣沉沉的暮色。
隻是見著這樣的太後,就知道這幾日她受了多大的煎熬。雖然有蠻長的日子沒見著徐蔚,但熬了好幾夜的太後實在沒有精力,隻不過說幾句話,就實在撐不住,被嬤嬤們扶到後頭去歇著。
阿朱嬤嬤悄悄兒告訴徐蔚,自從昭明郡主出事,太後就再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兒,沒日沒夜守在昭明郡主身邊,看著這個外孫女兒,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宮裏人勸了無數回,就連晉陽長公主也拿她這固執的老母親沒有辦法。
直到壽王拿到毒藥,與昭明郡主一起躺在壽安宮中,太醫們又徹夜不眠地配製出有效藥劑,她緊繃著的精神才鬆懈下來,這一鬆懈,人就有些撐不住。
太後畢竟年紀大了,年輕時又吃過不少苦,身體底子被搗得空了,一連多日這樣熬,一旦昭明郡主醒來,她心裏徹底放鬆,隻怕就要生一場大病。
徐蔚十分擔心,好在太後身邊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人,她的這點擔心宮裏早就在防備。除了昭明郡主和壽王那邊,太後身邊也有兩位老成的大夫時刻待命。
徐蔚心情沉重,自得了昭明郡主受傷昏迷的消息,她的一顆心就無時無刻不懸著,生怕前世的噩夢再度重演。
晉陽長公主坐在床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雖然在女兒的床前不眠不休地守了幾天,可她的精神氣兒看著依舊十足,除了眼底因睡眠不足而顯得有些青黑,一點看不出沮喪,痛苦,焦躁和憔悴憤恨之色。
“阿蔚來了啊,過來坐吧。”晉陽長公主扶著身邊女官的手站起來,寬鬆的外袍下隱約可見微凸的小腹。
徐蔚回來時,耳中都是昭明郡主中毒垂危的消息,再之後就是前往駙馬府拿人,到錦鱗衛見顧筠,在家裏等消息,竟然沒人告訴她晉陽長公主又有身孕了。
徐蔚直愣愣看著長公主的肚子,這副難得一見的瞠目結舌的呆樣倒是叫長公主笑出聲來。
“過來坐啊,我這兒又沒老虎要吃了你。”嘴裏說著笑,右手輕輕撫在腹部,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著。
徐蔚醒過神,有些赧然地蹭過去,好奇地看著她的肚子:“我就是沒想到……該向殿下道喜的,不知幾個月了?”
“五個多月了。”長公主示意她坐下,“還好你是今兒方見我,若是前幾日你來向我道喜,隻怕下一刻你就要被打出宮門了。”
“皎皎她……”
“前個時辰醒了一會兒,”長公主含著笑看著床上沉沉睡著的女兒,“太醫看過,說是毒素清了大半,餘下的得慢慢兒清著。你放心吧,皎皎這孩子自小就像小牛犢似的,年輕火力又壯,養幾個月就能向以前那樣活蹦亂跳的了。”
“這我就放心了。”這話既是長公主這個做娘的說出來的,自然比別人的話都更有說服力些。
徐蔚看著薛皎皎,心疼極了:“隻是皎皎平白受了這麽些罪,若不是壽王……對了,壽王殿下如何了?”
晉陽長公主聽到她提起容昀,長眉一舒,目光裏透著欣賞和喜愛:“他比皎皎中毒的日子淺多了,進入五髒六腑的毒素少,對症的藥灌下去,就好了七七八八,不像皎皎還得花個半年時間慢慢去養。”
她長歎了一聲:“這孩子,也太莽了,明知道那是毒藥,怎麽能不顧不管就往下咽呢!就算要試毒性,試解藥,大內之中能試毒的有多少,何至於要他一個皇子親身犯險!”
徐蔚默然。
壽王此舉的確莽撞,若是太醫不能及時配製出對症的藥,他不就白白犧牲了?但她同樣也理解壽王的想法。毒藥是從景和宮裏搜出來的,如果找個宮人試藥,為了給宜和公主脫罪,誰又能保證確實是這顆藥被咽了下去,而不是換了什麽養顏保榮丸之類的?
隻有壽王吃了毒藥,為了保他的命,讓太醫能配出合症的解藥,這毒藥才會有無數人牢牢盯著,不叫出差錯。
他不相信宮裏的人,包括他自己的父親。
畢竟皎皎隻是皇帝的外甥女,而宜和是他從小捧在掌心裏寵大的親骨肉。
所以壽王隻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去搏,去叫人不敢因私心和畏懼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因他而白白丟掉。
事實證明,壽王的冒險沒有白費,太醫們果然得到了對症的解藥,他的皎皎被他用命從黃泉門口又拽了回來。
雖然這樣的舉動在外人眼中無智又衝動,實在不是居上位者該有應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他是皇子,還是最受皇帝寵愛,甚至可與太子分庭抗禮一下的壽王。這要是傳出去,那些暗地裏看好了他,想站邊追求一下從龍之功的文武們,隻怕心裏又要重新合計一下了。
可那些都是外人,旁人,不相幹的人。
晉陽長公主打從心底感動。
初時知道壽王對皎皎心思時,她還反對來著。她的身份已經夠敏感的了,皎皎又不是多賢良淑德,貌美如花,能安於後宅管些雞零狗碎之事的姑娘。她的人生已與一般婦人截然不同,看過外頭廣闊世界,胸中更是裝了不知多廣天地的人,又怎麽忍心將女兒困於方寸之間一輩子呢?
以前太子一家獨大,但如今壽王鋒芒漸露,生母的身份甚至還高於太子的生母賢妃,就算這孩子沒有去爭位的心思,但朝中多的是想要推一把的人。將來太子與壽王若是被大勢裹挾而對立衝突,若應了親事,那麽皎皎就再沒安生日子可過了。
然而,就算她沒有應下壽王的親事,她的寶貝女兒還是被賢妃那邊下手害了。
是的,晉陽長公主的心裏,真正害她女兒的幕後黑手,才不是宜和公主那頭蠢驢。
蠢驢再有害人的心思,可她一個困於深宮的小丫頭,哪來的人手,哪來的連太醫都分辨不出的毒藥,又哪來的手段探知駙馬府裏眾人的情況,就這麽準地挑在薛母給崔大姑娘定親之後,出手威逼利誘崔氏換了皎皎常備的藥丸,並給皎皎所騎的馬的馬料裏下了瘋子藤,讓馬兒受驚落水呢!
一步步都算上了,利用了,並且得了手,若是這裏頭沒有賢妃的手筆,晉陽長公主是並點兒也不會信的。
所以壽王為了皎皎闖入景和宮,翻出了毒藥,為了逼她那個沒用的皇帝弟弟為宜和脫罪,甚至自己咽下了毒藥。
這說明壽王對皎皎確實用情至深,並非為了她手中那點兵權和在軍中的威信。
若皎皎真嫁給了他,他也一定會豁出命來保護皎皎的吧。
門外傳來一點聲音,徐蔚轉過身,正見著壽王披散著頭發,麵色蒼白,扶著門框,身後的內侍小心地張著雙臂,擺出隨時護駕的姿態來。
“阿蔚也來了啊。”壽王的笑容平和中還殘留幾分孱弱,但看起來十分溫暖,他對晉陽長公主微微行了一禮,“姑姑,我來看看表姐。”
晉陽長公主看了看床上眉頭微動的女兒,笑了笑站起身來:“阿昀來這邊坐吧,我瞧著她也快醒了。”
她走過去,親手扶著侄兒的手,牽著他來到床邊。
然後對徐蔚說:“阿蔚,我坐得有些久了,你能陪我去後頭園子裏鬆散鬆散嗎?”
徐蔚看看她,看看床上依舊在昏睡中的昭明郡主,又看了看虛弱但風采依舊迷人的壽王,笑著點了頭。
“殿下,讓阿蔚扶著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