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駭人聽聞
第157章 駭人聽聞
楊眉娘是在湖中被顧筠的護衛帶走,四周都是空曠湖麵,無人能窺見當時的情景。她被悄悄運回別莊時,單獨關在一間耳房,四下都是錦鱗衛的耳目,便是別莊裏的人,也全然無知這莊子裏會悄悄多了一個人。
顧筠鎮定得很,每日裏除了去祖祠前給顧家先祖和曾祖父上柱香,便是與昭德郡主混在一塊兒。當然,孝期裏嘛,不能做的事還是不能做的。隻是兩個新婚的,年輕力壯又情熾意濃的年輕人躺在一張床上又什麽都不能做著實令人火大。顧筠這兩天嘴角都起了泡,徐蔚心疼又好笑之下,直接將人踢出房,不許他再進內室了。
顧筠每日加了一餐苦瓜清火,日常不是銀耳綠豆湯便是冰糖雙花飲,日子過得無聊之極。
窮極無聊之下,對楊眉娘的事便格外上了心,萊州千戶所的阮誠往他這兒跑得更勤了。
要說阮千戶著實是員幹將,在得了顧筠的密令之後,他調集起千戶所裏自己的所有心腹私下裏開始調查,又將楊眉娘從別莊裏悄悄運出,安置到他千戶所的一處密哨裏看管加保護起來。
過了十日,阮誠風塵仆仆趕到別莊,一見到顧筠便跪下請罪。
“這是怎麽了?”顧筠扶他起來,命人將門戶守好,讓阮誠坐下說話。
阮誠灰頭土臉地起來,一臉的憤然加沮喪,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完美地統一在他這張歲月無情的臉上的。
“屬下等連日去查,沿著楊眉娘所說的路線找到了她說的那個山上,果然發現了有人畜住留的痕跡。”
達州毗鄰萊州,是個多山又有點荒僻的窮地方。明明離繁華富庶的萊州不遠,可是界碑內外,竟是兩處天地。且一界之隔,兩邊說的話都聽不懂了。山民窮,但民風悍勇,不大服管。山多田少,山民宗族勢力強大,官府都難插手,這樣一個難管又沒油水的地方,多是受人排擠的不得誌的官員流轉之地,吏治可想而知。
達州也是有錦鱗衛千戶所的,不過這裏人少,山民多自成一派,什麽事都有宗族內部解決,人家在山上打獵采藥為生,與官府接觸不多,也不大和平原之地的百姓往來,所以這麽多年,也沒出過什麽事兒。達州千戶所裏的配置與萊州這邊自然差得老大。坐鎮達州的,也隻是個年紀很大的副千戶,不過混個日子,什麽事都不大上心。
好在副千戶雖然懶散,手下養的一眾錦鱗衛暗探們卻還有上進之心,眼瞅著在達州養蛆,進取無望之時,萊州的千戶所帶來了上峰的命令,給他們下了新任務,一個個摩拳擦掌,奮勇得很,就等著幹出點事跡來,以後換個地方蹲一蹲。
於是在達州千戶所的通力配合之下,阮誠帶人很快摸到了楊眉娘所指的那處山莊。
“應該是在楊眉娘離開後不久,那裏就被廢棄了。”阮誠說,“屬下等在那裏起出個不少屍骸,經查驗,具是五十以上的老者和一些女子孩童,沒有青壯男子。”他頓了頓,咬著牙說,“一共七十三具,最新的,也死了一年以上。”
顧筠倒抽一口涼氣。
竟然全都死了。七十幾條人命啊!
若是楊眉娘沒跑,說不定她此時也是這死人坑中的一具白骨了。
“屬下未敢通知達州官府,”阮誠解釋道,“這樣一個驚天的大案子,也不知當地官府有沒有摻和進去,摻和進了多少。屬下隻能將這些屍骸原地掩埋,繼續查辦。”
顧筠站起身,背著手急走了兩圈,對阮誠說:“你做的對,做的好。此事當地官府一定脫不了幹係。此時不能驚動他們。”
幾百流民,放在哪裏都是官府重點關注的對象,這些人行到何處,如何安頓,何來吃食,何來營生,對當地是否有騷擾,有損害,會生亂,都是官員們提著小心重點注意的地方。
就這樣被人半路截走,官府除非從上到下全都瞎了,否則這麽大的動靜不可能一點沒察覺。
阮誠沒有驚動當地的官府,而是選擇兩地千戶所協辦,順著這個山莊遺留的零星線索繼續查,居然又被他們找到了兩處類似的居留所。
同樣的人去屋空,同樣留下或多或少的屍坑。查到這裏,阮誠已感覺事情比自己原先所想更加嚴重,不敢再耽擱下去,連夜快馬從達州趕回萊陽,向顧筠請示。
“如今僅我們已查到的,涉及人數已達千人。”阮誠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未知之數,不敢揣測。大人,這些雖都發生在達州,但達州千戶所向來受萊州管束,屬下失職,這麽大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竟然一點都沒有覺察,屬下萬死!”
顧筠擺了擺手:“你管事才管了多久?且達州民情地勢有別,有人能隻手遮天,你被蒙在鼓裏也是情有可原。”他背著手連轉了兩圈,終於還是沒忍住,用力拍了一記桌麵。含怒出手,便不自覺帶上幾分內力,堅硬的黃楊木硬幾竟被他劈得裂開,打掉了一塊桌角。
阮誠以前隻是聽聞這位年輕的同知身手不凡,有個有真本事的,但也沒想到這一出手便有這樣的功力,心中更是敬服。
隻是見他發怒,不由再次跪下請罪。
“不問你的罪。”顧筠平複了心情,揮手叫他起來,“當務之急,是查清那些被他們弄走的青壯都去了哪裏,去做什麽了。”
弄了這麽多人,自然不會是為了行善,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老人和婦孺死去。遮遮掩掩弄這麽多數量的青壯聚集在一處,所做的必定是不能見光的事。所以那些青壯勞力的親眷和使不出力氣的老弱,便隻能叫他們去死了。
“那些屍骸可有檢出什麽異樣來?”
阮誠搖搖頭:“都化了白骨,大部分都難以驗出死因。不過尚有一部分的屍骨有異,能驗出是非正常死亡。有的是中毒,有的是頸骨斷裂。”
顧筠深吸了一口氣。
阮誠看著他:“大人,屬下回來時,已叫人將楊眉娘指認的顧良豐盯牢了,隻等您的令,便可抓人。”
別莊莊頭是顧家幾代的家仆,賜了主家的姓氏,他的兒子自然也是顧家的人。此案涉及人命上千,一旦爆出注定震驚朝野。顧家既已牽涉其中,若顧筠下定決心徹查,隻怕顧氏百年的基業都會因此動蕩。
阮誠既已投效顧筠,自然要為上峰多添幾重考量。況且這案子剛露個頭就有這麽大,若沒上頭發話,就他這單薄的小身板,區區一個小角就能壓扁了他。
“查!”顧筠一絲猶豫都沒有,“不管涉及誰,”他眉目冷肅,周身殺意凜然,“我要知道這些年究竟被弄走了多少人口,那些青壯究竟被弄到了何處!我要知道真相!”
阮誠略帶畏意看了他一眼,不敢說話,低頭躬身,慢慢退出房去。
阮誠走了很久,顧筠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桌前。時間仿佛在他身周凝滯了一般,帶著陰鬱的黑色,遍是滿室的燭光也無法侵透。
徐蔚站在門外,身後是捧著食盒的歐碧,正要推門進去,就聽到裏頭響起“啪嚓”清脆而響亮的瓷器碎裂之聲,還有顧筠如怒獅般暴怒卻死命壓抑著的低吼。
她的手一頓,轉身接過歐碧手裏的食盒。
“你先回去。”
“郡主?”歐碧有些擔心地看著緊閉的房門。
“沒事,你回去吧。”徐蔚輕輕往外推了她一把,然後拉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顧筠背對著她,雙手撐在桌麵上,他身後的地上,天青色的細瓷片濺得四處都是,勉強還能看得出原來的器形。
是她從京裏帶過來的一套雨過天青荷戲墨鯉的成窯薄胎茶具。她和顧筠都喜歡,也最常用的那套。
徐蔚小心繞過地上的碎瓷,將手裏的食盒費力地提到桌上。
顧筠低垂著頭沒有說話,不過能看見他撐在桌子上的雙臂正在微微顫抖。
她揭開食盒蓋,端出一碗淮山芡實粥,排開四碟清爽的小菜,又拿出一盤子豆腐卷子。然後將手輕輕蓋在顧筠的拳頭上。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事讓你氣成這樣,不過總要先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生氣不是?”
顧筠抬起頭,雙目泛著血絲,他定定地看著徐蔚一會,突然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徐蔚輕拍著他的後背,感受著他僵硬的身體慢慢和軟下來,不覺鬆了口氣。
“來,喝點粥墊一墊。”
他乖乖被妻子壓到椅子上,勉強吃了一半,便再沒了胃口。
“你說,得有多大的誘惑和利益,才能叫人將數千人命不放在眼中?”他有些疲憊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看著屋頂喃喃,“阿蔚,我不明白。他們衣食無憂,聲名赫赫,子孫繁茂,還有什麽能讓他們甘冒大風險,去做一旦被發現,白於天下,便有可能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事?”
徐蔚想了想說:“或是貪欲,或是權欲吧。外人看來,或許顧家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缺,但他們未必會這麽想。人人都有欲念,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也會有不同的欲求。流民不過求一餐溫飽,一瓦遮身,農人會求無病無災,風調雨順,讀書人則想著文章通達,名揚天下。行商者求日進鬥金,為官者求青雲直上,就連掌著天下的皇上,都有開疆拓土青史流芳的理想呢。
所以,阿筠,誰都會有欲望。讓人犯錯的,並不是欲望,而是束縛行為,規矩自心的那條不可逾越之線。這是人性與獸性的區別。所以,與其在這裏為一幫子沒有人性的獸類生氣,不如真正做些事情,將那些逾線的人打回去,給他們一個沉重的,刻入骨子裏的教訓。”
顧筠捏著徐蔚柔軟的手心,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我隻是覺得人心太可怕了。你不知道阮誠他們都發現了什麽。若你知道,你一定比我更加氣憤……他顧忌著我是顧家人的身份,不敢再繼續深究,所以才巴巴兒趕回來探究我的態度。”他睜開眼,“其實在我被姑姑帶離長寧那一刻起,我就早已不把自己當作顧家人了!”
徐蔚眉梢一動:“你和姑姑,為何對顧家有那樣深的敵意?就算是當年你父母離世,祖父突然對你冷淡,甚至縱容下頭虐待你……我覺得你和姑姑也不會恨成這樣,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沒有告訴我?”
顧筠沉默了許久,久到徐蔚以為他不會再回答自己這個問題時。
他的聲音幽幽地在她耳邊響起。
“因為他們害死了我的爹娘,他們親手,將顧家最有出息,最有才華,最有能力的繼承人送上了絕路。”
徐蔚捂著胸口,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失聲驚叫出來。
“你,你說的這是真的?”
“沒有證據。”顧筠的聲音有些低啞,“但我和姑姑都清楚,他們就是凶手,一家子,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人人都沾著我父母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