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菱女
第156章 菱女
被護衛提在手上的,是個身材嬌小,瑟瑟發抖,身著布衣的少女。因低著頭,所以看不清長相。她手裏死死攥著根麻繩,繩子的那頭栓在一隻大圓木桶上,木桶就飄在小船的旁邊,裏頭堆了一堆嫩菱角。
看來是偷偷下湖私采菱角的農家女。
雖然不是什麽危險份子,不過也略有些掃興。顧筠一揮手,叫人把這女子送到莊子上,由莊頭處置去,就要帶著徐蔚離開。誰知道那采菱女子突然叫了一聲,掙脫護衛的手跪在船頭拚命磕頭求饒,求顧筠放過她,不要將她交到莊子上去。
顧筠沒理她,掉轉船頭就要走,那女子突然慘叫一聲,一頭向水裏紮去。
船上的護衛被她掙脫已經有慚愧,哪裏還能叫她跳水裏去,一把擒了她身上的腰帶,將她提回船內。
那女子也是發了狠勁兒的,見不能跳水,竟然伸手去抽護衛的腰刀,看那樣子不是要捅人,就是打算自捅。
護衛在她頸上一捏,她便暈了過去,軟軟癱在船艙板上。
徐蔚輕輕拉了拉顧筠,顧筠低應了一聲:“我知道。”
遊湖的興致被攪散了,顧筠使了個眼色叫護衛將人帶走,他自己帶著徐蔚上了岸,尋了處背陰的地方,由下人鋪了氈墊,擺了案幾,烹起了茶。
四下裏十分幽靜,隻有風拂樹梢,鳥啼蟲鳴之聲。護衛和侍從都散開,這裏麵朝天泉湖,背靠小蒼山,安寧舒闊,想說什麽都不用擔心被外人聽了去。
徐蔚抿了一口茶,對顧筠說:“今兒這事也忒巧了些。”
顧筠點頭:“知道,我會小心。”
徐蔚輕輕捏了捏眉心,歎了一口氣道:“還以為離了老宅躲到這邊能清靜些,誰知道麻煩事兒都會跟著咱們跑。”
“沒多大事兒。”顧筠並不擔心,“倒也不一定是那邊安排的。”他想了想說,“那邊還一心想要拉攏我,財富,權勢,美色,沒有一樣樣試過來如何能甘心?所以至少咱們剛過來這兩個月裏那邊是不會出陰招。讓人心甘情願聽話和叫人受脅迫入夥究竟是差別很大的。”
顧筠帶著徐蔚采荷的地方並沒長多少菱角,那葦叢之中也不生此物。天泉湖邊是有不少野生的水菱,但離荷花葦蕩還有不少的距離。這菱女想瞞過人偷采菱角也不應該是在這兒采,既守在這兒附近,又撥弄葦葉叫護衛發現她,擺明了是特意要到顧筠或是徐蔚的麵前。
至於她想做什麽,就不是現在的他們能知道的了。
錦鱗衛的辦事效率極高,等到夕陽西落,暮色漸濃時,步重到了後院向顧筠和徐蔚稟報結果。
彼時他們已經用過晚膳,顧筠坐在桌旁看京中傳來的最新消息,徐蔚則拿了一隻筆,一手翻冊子一手寫寫畫畫。
跟著步重來的,還有一名專司訊問辨偽的錦鱗衛。
這采菱女跟他們進了別莊之後就特別配合,他還沒動用手段,人家就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經過他再三盤問,確定了她所供消息的準確性,這才到前院向顧筠稟報。
這采菱女姓楊,小名眉娘,並非本地人。三年前甘州大旱,她隨父母兄姐和同村的鄉親一道逃難,本想到富庶些的江北甚或江南去尋個活路,誰知道到了達州之後就被攔了下來。之後這一批流民之中的青壯男子與老弱婦孺分做了兩隊,她的父親,兩個哥哥都一去不返。她和老母,姐姐帶著弟弟被遷到一處農莊耕地養禽畜。那處農莊有人看守,她們百多位老弱被圈在那裏,不得出入。母親憂思成疾死了,姐姐有一日被人拉走不知去向,唯一的弟弟在兩年後又被人帶走。被這樣騙過來圈養的人越來越多,年紀大的很快就得各種病死去,男孩子長大一些就被領走,女孩子們長大一點的也都漸漸會消失。楊眉隨著年紀漸長,身邊親人又一個個消失,感覺危險來臨,便豁出命去逃了出來。
“她一個小姑娘,說逃就逃了?”顧筠拈著步重呈上來的紙說。
“是。”那錦鱗衛說,“屬下再三確認過,她說的那個時間正是桃花汛期,流經那處農莊的山溪暴漲。她的法子是有些冒險,卻也有較高的成功率。這姑娘一來膽子大,二來心眼多,三來,也的確是運氣好,居然讓她成功逃出來了。而且還不會驚動看守人,他們隻會以為這個叫楊眉的命不好,滑落水裏淹死了,不會派人追查。”
顧筠點了點頭:“你繼續說。”
“是。”
楊眉娘運氣確實不錯,逃出那處農莊後,她躲躲藏藏竟一路流落到了萊州境內。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在萊州境竟然看到了當日將她姐姐帶走的一個人。
據她說,她跟著那人到了這處別莊外頭,可是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能做到這步已是極限。在打聽出那人是這別莊裏莊頭的一個兒子,是顧家的家仆之後,便再也沒有進行下一步的章程。隻能日日守著顧家的別莊附近,希望能瞎貓碰著死耗子一樣再遇到那人。
她認了這邊一個孤老當幹媽,幫她打水做飯采菱喂雞,自此就住了下來。可是此後一年多裏,她都沒有找到機會能把那人敲了悶棍帶走的機會。
顧筠聽到此處,雙眸一亮,拿手捏了捏下巴:“這丫頭不錯。”
一個外鄉人,無倚無靠,居然能在顧氏獨霸一方的萊陽城順利落腳,一等一年多,不會像一般沒心眼的姑娘一樣碰著人就大喊大叫地求真相,而是能想到尋著機會敲人悶棍!
能忍,夠狠,心思又細,倒是有點培養做密諜的前途。
“所以她是特地埋伏著,想告到本同知這裏?”
“這倒沒有。”那錦鱗衛搖搖頭說,“這丫頭隻是聽說顧家最近來了什麽大人物,”他說著這話,目光卻是飄到了在一旁托著腮一心二用記錄著的徐蔚身上,“說是天家的公主到了。就想著求公主幫忙。”
徐蔚:“……”為什麽又扯到了我的身上?
顧筠笑了:“喲,這會子你都成公主了?”
“鄉下人不知情,隻聽說郡主娘娘會隨您過來,又聽說郡主是皇後娘娘的女兒,便以為是公主殿下了。”
這楊眉娘在小蒼山腳下住了一年多,對顧家在萊州的勢力已經有了極為直觀的了解,當地人提起顧家,簡直有如天神一般,幾乎到了隻知顧家不知天家的地步。
她便知道這事不能捅出去,不能告到官府,不能求人相助,隻能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裏,求天可憐的撞運氣。說不定這輩子她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一個親人了。
直到她聽說顧家這邊一位少爺會帶著新娶的妻子回來,而那位妻子又是天家的尊貴的公主,這才動了心思。
顧家人,當地的官府不敢管也不願管,皇上的女兒,總能伸手管一管了吧。
她也不求什麽,隻求顧家能將她姐姐和弟弟還回來。
至於失蹤多年的父兄,她心裏有數,大概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丫頭挺實在,也聰明。”顧筠歎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此舉不過是蚍蜉撼樹,所以絕不貪心,有機會便隻求得有希望的。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啊。
“她說,哪怕隻還給她弟弟,她也能心滿意足。”那錦鱗衛說道,“她弟弟今年隻有十三,自小多病,好不容易養大,她說,實在舍不得。若再不行,便叫她去看一眼,能知道弟弟還活著,她便是死了,也心甘。”
徐蔚的手顫了顫,順勢將筆放到了一旁。她隻是想起了前世的寶哥兒。又瘦又小,哭起來跟隻小貓兒似的,吃什麽都隻有少少的一點兒。她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一點一點將他喂大,幾乎傾盡所有收羅世上的珍藥稀材為他調理身體,好不容易盼著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她想她是能理解楊眉的心情的。
若是誰在弟弟剛剛長大的時候就將他從自己身邊搶走,生死不知,她或許就要瘋了。若有機會抓到仇家,她亦會像現在的楊眉娘一樣,舍生忘死,盡力一搏。哪怕隻有一點點機會,也不能放過。
她看了一眼顧筠,雖然什麽也沒說,但顧筠好似看出了她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
“這人來曆還未查清,不能放到你身邊去。”
徐蔚道:“可是……”
顧筠一擺手:“便不是時下這樣的狀況,就算咱們在京中的家裏,我也不能放個不知底細的外人到你身邊去。一切等查清楚了再說。”
徐蔚知道自己隻是一時感同身受,同情了楊眉娘,才會起了要將人收在身邊的念頭。此時顧筠一說,她便冷靜下來。顧筠說的沒錯,身邊的人不是這樣輕易就能收的。
哪怕楊眉娘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的遭遇的確令人同情,她的出身來曆,眼界品性都不能確定,放到自己身邊對她對自己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你說的是。”徐蔚對顧筠說,“那就好好查一查,早日能叫她姐弟重逢吧。”
查,是當然要查的。
若楊眉娘所說屬實,那麽顧家拐了幾百口子流民想做什麽?那些青壯都被他們弄去了哪裏?留下的老弱不久都死掉是不是有人為的因素?楊眉娘所說的那一撥流民是全部還是隻占了一小部分?
顧筠摸著下巴,目光漸厲。
怪不得他覺得這些日子有古怪。
往日裏顧家對他不聞不問,視若無物般,怎麽曾祖父一死,他就成了香餑餑一樣的人物,要老宅這邊千百般使力拉攏起來?
不,或許還在曾祖父死之前,長寧顧家這邊露出想要插手他的親事時,遍生了端倪。
隻是他們沒想到曾祖父會死得這樣突然,而自己的親事更是出人意料,在他們生出反應之前便已塵埃落定。更沒料到自己所選的妻子會是皇後義女,太後的眼珠子。阿蔚身後有強硬的靠山,已是顧家用尋常方式無法壓製或消除的存在,所以他們這次才會在麵對顧筠和徐蔚時處處捉襟見肘,失了方寸。
“有意思!”他喃喃低語。
“果然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