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知府大人
第144章 知府大人
路上非是一日,一路也算平安,這日午後,便已到了萊州境內。
長寧地處萊州,與京城相隔千八百裏,顧筠帶了一大支車隊,隊中還有一群婦孺,更要緊的是他嬌如鮮花的新婚妻子也在。舍不得柔弱的媳婦受苦,這車隊行進自然就慢。一路曉行夜宿,經過名川大山還要攜妻帶酒遊覽一番,走著走著,就已經進了六月。
驕陽勝火,再慢悠悠的就要受罪了。
若不是顧筠心疼媳婦,怕路上受了暑熱加快了行程,車隊還能在路上晃個十天八天。
可算進了萊州,心裏頭焦著一團火的顧鴻這才鬆了一口氣。
長寧便在萊州府內,依山傍海,這裏十分富庶繁華。進了萊州府府城萊陽城,就差不到算到了顧家的地界。他們的車馬前腳才進萊陽城門,後腳就已經有拜帖送到了顧筠的馬前。
“萊州知府?”顧筠看了看手上的貼子,“他消息倒靈通。不過也等我們先找個客棧安頓下來再說吧。”
送貼子的文士捋著三絡美髯,笑著說:“既已到了萊陽,怎敢讓大人和郡主住在客棧裏。我家大人在萊陽城有座宅子,倒也算幹淨敞亮。裏頭都收拾好了,小的願為您帶路。”
顧筠眉頭一挑:“哦,他倒有心。我記得這位張大人是白山書院出身。”
“正是。”文士點頭,“我家大人受顧家恩惠,便是在白山書院受教問學,建寧十二年進士及第,前年履任萊州知府。”
顧筠點了點頭,隨手將貼子塞進身後的車廂裏。
“阿蔚你看看,這位張萬年大人幼年喪父,是靠寡母與人漿洗衣物養活大的,因為打小聰明好學,被白山書院挑了免費供他讀書。你看,現在人家兜兜轉轉又回萊州府當父母官了。顧家這買賣做得可劃算吧。”
文士捋著胡須的手一僵,麵上尷尬又有點憤怒。
“大人您這說的,長寧顧家文淵百年,以德立本,以善誠待人,有教無類,德澤四方,怎麽可以同重利輕義的商人的汙糟買賣相提並論!”
“是啊,有教無類。”顧筠敷衍地點了點頭,卻沒理他,還扭著頭對車廂裏頭說話。
“你看,怪不得人說十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呢。以前這張萬年上無片瓦,食不裹腹的,這作官也沒幾年,都能在萊陽城裏置辦個大宅子了,說借出來就借出來,多麽的豪氣。”
文士手一抖,差點把胡須給揪掉一絡。
這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句句話能將人噎個半死。
不過再一想這位原來在朝中的官職,他又有點心塞。
錦鱗衛,是十三禁衛裏唯一個沒有指揮使,隻聽皇帝調遣,傳說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神秘又凶殘無比的特殊衛隊。錦鱗衛兩同知,三僉事,南北鎮撫司名下兩位鎮撫使,能說得上話的用兩隻手數都用不了。其中一位同知是衛國公兼著的,衛國公他老人家都八十多了,耳聾眼花,隻掛著職從來不管事,真正管事的便是眼前這位弱冠之齡,深得皇帝器重和信任的顧家長房嫡長孫顧筠顧大人。別看年輕,錦鱗衛這幾年在他手上越發壯大,且錦鱗衛也不再僅是監察百官,偵擒不法,人家手都伸到了軍中。
這次王師北定草原,這麽快就將強大的北戎打得奄奄一息,據傳就是因為錦鱗衛密諜司出手從謀劃,到潛入,將人家北戎後院攪得大亂,立下了赫赫戰功。
隻不過因為他們身份特殊,又是直屬皇帝的親衛,嘉賞也是皇帝在私下裏賞,並未發到邸報裏傳訊全國。
這位年紀極輕的錦鱗衛當家人,偏偏就在那一年說是出使西蕃。
騙鬼呢。
這位肯定是深入前線,帶著錦鱗衛跑草原上給北戎人插刀子去了。
文士咽了口唾沫,再看顧筠時,眼神都有些變了。
一樣是身長玉立,俊眉修目,顧盼神飛的俏郎君,可是在他懶洋洋,似笑非笑,看著風流瀟灑的身上,驀然就竄出股子血腥氣來。
那濃黑的煞氣是無數血光怨氣凝結而成,仿若實質般將他緊緊裹著,帶笑的雙眸幽深暗沉,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無足輕重的死人……
文士打了個顫,清醒過來。
眼前依舊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剛剛自己的所見隻是被驚到的幻覺。
可是對方身上傳來的威勢和壓迫力依舊存在著,將他的心壓得沉甸甸的。
大人以為對方隻是個弱冠少年,又是顧家不受重視的公子,認為顧家的未來一定不會交到這個自小便離家,與宗族親眷幾乎斷絕了往來的孤兒手上,便輕視了對方。
隨便派了他過來,表個姿態,送個麵子情給對方。
他卻沒想過,顧家的宗子固然清貴,但又怎及錦鱗衛掌事者手中握的權柄?
同樣的三品大員,但他家大人不過是萊州的一府府君,顧筠隻要勾勾小指頭,便能叫手下收羅大把的黑料,直接把他家大人給掀翻落馬。
這中年文士是張知府的得力幕僚,一身前程都係在東家身上,此時自然竭力想幫張知府周全,別叫真的怠慢惹惱了這位顧同知和昭德郡主。
“大人您真愛說笑。”文士訕笑兩聲說,“您看時候也不早了,您和夫人一路旅途勞頓,不如先隨小的安置梳洗一番。我家大人下衙之後便要來拜見您和郡主,還在如意坊設了宴,想替賢伉儷接風洗塵……”
“嗯。”大約是這人一聲“賢伉儷”搔到了顧筠的癢處,他眉開眼笑地點頭,仿佛看著這中年文士也順眼了些,不過他還是回頭問了一聲,“夫人,要不我們就到那位張大人的宅子裏對付一宿吧。”
裏頭隱約傳來一點回應,顧同知大手一揮:“頭前帶路。”
張知府果然有錢,在萊陽城城中心地帶有座兩架三進的大宅子,裏頭帶了約一畝多地的花園。亭台樓閣小軒窗,小橋流水紫藤光,綠樹繁花,假山曲徑,比不上宮裏的大氣華貴,卻也得了江南山水的一點餘味,頗有些清麗婉約的意境。
顧筠帶著徐蔚走了這一路,這裏卻是他們住的最好的地方。
夫妻二人梳洗過之後,便帶著丫鬟們在小園裏逛了一圈,各自舒散舒散坐車騎馬發僵的筋骨。
徐蔚戳他:“剛剛怎麽那樣不客氣?倒像是在給那位萊州知府下馬威。”
顧筠雙手交叉抱著後腦勺,渾不在意地說:“我又沒說錯話。那個張萬年年輕的時候是有點才名,不過家裏清貧如洗。後來考中進士外放為官,家裏一年一個大變,不知貪了多少銀子,偏偏年年考績都是上等。最後也不知他怎麽運作,居然調回了萊州。”
“我記得朝廷的規矩是不能在自己的家鄉為官,他既是萊州府的人,怎麽能回萊州做父母?”徐蔚問道。
“我來之前,叫人查了查。”顧筠說,“吏部的登記裏,他的籍貫是在登州,不是萊州。”
徐蔚眉毛一挑:“及第之後改的?”
“不,他考中秀才之後就改了,說是父親是登州人,登州有年鬧山匪,他帶著妻兒逃難到了萊州,之後病死,他與母親就流落在了萊州。這種事,年代久遠,時局動蕩之時的遷移,想查也難。”
徐蔚想了想:“看來這人文才定然很好。否則不會才中了秀才就認定自己將來一定能考中進士步入仕途。”
顧筠笑了笑,湊到徐蔚耳邊說:“所以啊,這位張大人也算是咱們顧家的門人呢。”
是顧家的門人,卻不是顧筠的人。
徐蔚點了點頭。
日頭快西沉時,日理萬機的張大人風風火火地從府衙趕到了自己的這處外宅,拜帖上,寫著的是拜見昭德郡主和郡馬,都沒提顧筠的官職。
顧筠拿著貼子看了又看,對徐蔚說:“你看,我就說他是個有心機的,知道怎麽讓人心裏舒服呢。”
徐蔚眉眼彎彎,看著他那副美滋滋的樣兒。
顧筠是回鄉守製,錦鱗衛同知一職在明麵兒上已經卸了,不過徐蔚知道,錦鱗衛關係重大,非帝王心腹不能染指。雖然顧筠卸了明職,但錦鱗衛的大權其實他還握在手裏,衛國公年紀太大,都不知道哪天就會蹬腿兒。他的作用也就不過是擺在台麵上的菩薩,讓人供著拜著。顧筠帶來的這四十名親衛都是錦鱗衛的精銳,暗地裏跟隨過來的,連徐蔚都不知道有多少人。
能讓顧筠如臨大敵一般帶這麽多人手,也不知顧家是怎樣一個龍潭虎穴了。
張萬年張知府年已四旬,賣相卻相當不錯。身姿挺拔,麵容清俊,看起來正氣凜然又不失儒雅,說話更是十分藝術,詼諧卻不落低俗,風雅又不會太過詰聱,總能於無聲處不動聲色地拍個隱形的馬屁,讓人如沐春風,心情舒暢。怪不得他總是年年能得好評,官途昌平。除了背靠顧家,自己也是相當會爭氣的了。
這邊顧筠和徐蔚在觀察張知府,張萬年也在暗暗掂量眼前這對年輕的夫妻。
接人過來的幕僚趕回去之後就催著他親自上門來拜訪,雖然不大情願,但他思及顧筠在朝中的勢力,想到錦鱗衛那個神秘又可怕的存在,他還是有點後怕的。顧筠隻是回來守製一年,回去之後,以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和顧筠之妻,那位昭德郡主所得的皇後的寵愛,錦鱗衛十之八九還是會由他掌控。若自己太過怠慢,這位小爺回京之後心情不爽,拿他來開刀,他都沒處喊冤去。
錦鱗衛無孔不入,就算顧家在士林中影響再大,隻要自己被錦鱗衛捏住把柄,想把他掀翻下馬輕而易舉。因為他自己首尾本來就不幹淨,在外頭欠債太多,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像他這樣受過顧家恩惠,受顧家驅使的官員不少,他落了下來,顧家隨手可以再換個人來接任萊州知府,但他自己的前程性命卻全都毀了。
既如此,他又何必拿腔作勢去出頭,在顧筠麵前做這個惡人?
完全是吃力不討好嘛。
因為明天一早就要去顧家祖宅,且曾祖父剛過世,不易飲宴,所以顧筠理直氣壯地拒絕了張知府過於熱情的邀約,看徐蔚臉上露出一點疲態,便果斷端茶送了客。
張萬年回到府中,將那位幕僚請入書房,二人關了門坐下分析。
“顧筠此子不簡單啊。”張萬年回想著自己上門拜訪時二人所談的一字一句,細細咂摸著裏頭的滋味。
“簡在帝心,手握重權,東翁對他再怎麽客氣都不過份。”幕僚說,“左右不過一年時間,而且他在顧家,輕易不會出來,明日東翁親自送他歸家,再送上一份厚禮,想來他對東翁不會再生惡心。”
“非也非也。”張大人搖了搖手,“你不明白。此子看起來桀驁張狂,實則心思細密,言談之間半點錯漏也尋不出。”想著顧筠似是無意間說的那些聽起來平淡回味起來又恐極的話,張知府不覺打了個寒戰,“東庭啊,你不明白,那小子是在給我下馬威,叫我看清了情勢,將來不得插手顧家內部之爭呢。”
幕僚擺手:“不會吧,東翁這萊州知府雖倚了些顧家的勢,但顧家百足之蟲,外人哪裏伸得進手去……”他話音一頓,驚訝地看著張萬年,“他的意思,是他會爭……”
張萬年一臉愁容:“隻怕這回顧家失算了,將這煞神請回來,原想借機修理修理他,趁著他如今大好的前程,又掌著錦鱗衛這麽關鍵的位子,好叫他日後立穩了顧家的大船,一切受他們控製。”
他搖了搖頭歎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啊。此子絕非能受人控製的人,北戎一役,他自屍山血海中殺出,氣勢已成,顧家那幫隻會讀書使手腕謀略的書生,未必會是他的對手。”
“一力降十會。”那幕僚回想起他見顧筠時,被對方周身氣勢所迫看到的那些幻像,不覺臉色發白。
“對,一力降十會。”張萬年點頭,“這麽多年,顧家對這位長房嫡長孫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其中緣由隻怕不足為外人道。若兩下裏早有結怨,這會子等此子位高權重,卻又想來借勢……隻怕要碰一鼻子灰。”
幕僚想起關於這位同知大人的種種傳聞來。
這位自小離家,由入宮的姑姑顧貴妃親手養大。顧氏寵貫六宮二十載,朝野有名,但顧氏進宮之後,與長寧顧家卻是鮮有往來,這點就很奇怪了。
照理說,宮裏的女人,一仗帝寵,二倚娘家,入了宮之後,反倒更加重視與娘家的感情維係。顧家對這位入宮的娘娘淡淡的,可以說是顧家清高,不屑為外戚,不想倚仗嫁入宮中的女兒。可是顧貴妃也不理會娘家,這點就有點讓人想不透。她還把兄嫂留下的獨子接入宮裏,完全不顧及對方是長房嫡長孫的特殊身份。
要說這裏頭沒點貓膩,打死他也不信。
到底是什麽仇什麽怨,會讓這姑侄倆對長寧顧家敬而遠之?
顧筠這次回鄉,會老老實實聽從本家擺布?
還是挾勢而來,想回鄉大動拳腳,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來了?
二人對視一眼,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過了良久,張萬年才說了一聲:“顧家最最想不到的,隻怕還是顧筠沒通知族裏一聲,直接就成親娶妻了吧。”
那幕僚摸了摸胡須:“而且所娶的妻子,還是皇後的義女,由太後親手撫養長大的昭德郡主。”
兩人都沒再說話,但彼此之意都清楚明白。
這位貴女出身顯赫,還是皇帝下旨賜婚。
就算沒有族中長老點頭認可,顧家想把他們這樁親事給拆了,那也是絕無可能的。
這兩年他們辛苦布置,東挑西撿的……
這個啞巴虧,看來他們是咽定了。
嗬嗬,為什麽居然有點出了惡氣的暢快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