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勝局
第116章 勝局
大雪已經下了大半個月,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茫茫,除了呼嘯的風聲,打得人睜不開眼的雪珠子,這片望不到盡頭的草原半點生氣也無。
顧筠窩在帳篷裏,同行的十三個屬下圍在火堆旁都沉默不語。
這裏原來有個小小的部族,隻有十來戶人家聚在一起艱難熬過這個難熬的嚴冬。
顧筠三個月前經過這裏時,還受過這裏人們的熱情招待。
對這些生活在茫茫草原的弱小部族來說,行走草原的商隊無疑是最受期待和歡迎的。
拿他們積攢的皮毛,風幹的肉幹,自製的奶酪,去換取生活必需的鹽巴和珍貴的茶葉。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給年幼的孩子換來中原才有的細軟的棉布和木頭雕的小馬小刀。
顧筠帶人再次來到這裏時,這兒已經再見不到半個活人。
男人和老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裏,身體被凍得硬梆梆的,有些地方已經被草原上的野狼啃得不成樣子。
在族長的帳篷裏,他還看到了那個曾經紅著臉給他敬過酥油茶的姑娘。隻有十二三歲,皮膚黝黑,笑容燦爛。她安靜地躺在早就熄滅的火堆旁,圓睜著雙眼,全身不著寸縷,身上全是被蹂躪過的痕跡,血在身下洇了一大片。
顧筠拿了外袍把她裹了抱到外麵,跟她老祖父的屍身放在一起。
地麵硬得拿刀撬也撬不動,三十幾具殘破不堪的屍體被顧筠帶人堆放在一個帳篷裏。
這是他走過草原見到的第六個被滅了全族的小部落。
北戎汗帳傳下命令,草原上三十六個大部族的青壯都拿著刀槍,騎著駿馬,趕著牛羊去南邊掠搶財帛。此刻留在草原上的,不是大部族裏剩下的老弱,就是像他們剛剛見到的這種沒有依托大部族的小團體。
嚴寒之下,無論是精銳盡出的大部族,還是同樣缺糧又性好劫掠的韃靼人,都會將目標投向這些戰力弱小,卻又有存糧的零散小部族。
敢反抗的青壯殺死,浪費糧食的老弱殺死,身高超過車轅的男孩子殺死,隻要把女人,還不記事的孩子連同那些牛羊都搶走,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駕輕就熟,易如反掌的事。
“老五和十三那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蹲在火堆旁的老三雙眸閃動,看著顧筠,“大人,您說,韃靼那邊真會出兵嗎?”
顧筠比在京中時瘦了許多,皮膚也在近一年的風雨中吹打得粗糙,頭上結了北戎人一樣的小辮,身上穿著北戎人最常穿的皮袍,看起來除了過於俊美,已與這邊的北戎人並無二致。
圍在他身邊的這些一起從錦鱗衛出來的好手也都跟他差不多。
“隻要老五那邊不出岔子,把北戎汗王已死的消息傳到韃靼,他們很快就會出兵的。”顧筠笑了一下,卻牽動了嘴角幹裂的傷口,不由地“噝”了一聲,抬手一抹,果然指腹上帶出了血漬。
“娘的,不知還要在這鬼地方窩多久。”一個錦鱗衛低低地咒罵了一聲。
這些人裏大半是顧筠從京中帶出來的心腹,身手,忠心都沒問題,隻是從來沒在這種嚴苛的環境裏忍耐這麽久,能在這時才出聲抱怨幾句,已經很難得了。
另有幾個是長期潛伏於草原上的密諜司人員,說的一口流利北戎和韃靼話,舉手投足,生活習慣都已完全融入北戎。
“再耐心等兩天,與老五約定的日子差不多快到了,隻是風雪太大,隻希望他們別迷了路才好。”顧筠說。
又過了兩日,雪終於住了,隻是那天依舊陰沉得可怕,烏沉沉的雲遮天蔽日,沉甸甸壓在人們的心頭。
顧筠騎著馬,目光看向南方。
“大人,那些人的屍體怎麽辦?要不要處理?”一個麵目普通的中年漢子騎馬走到他身邊。
“楊德,你來北戎多久了?”顧筠問。
楊德怔了怔,過了會才笑道:“這名字我自己都快記不得了,大人,以後還是叫小人紮木德吧。小人在這兒已經過了十八年了。十五歲來的,現在已經快三十四了。”
“你不想家嗎?”顧筠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
“想啊,怎麽能不想呢?”楊德抓抓頭,“小人是河間府的,家裏還有兩個妹子,現在都嫁人生子了,過得很好。”
河間府離著北疆並不太遠,早年也有北戎的牧民流落到那裏,楊德的祖父就是北戎人,他身上也有北戎人的血脈。
“小的想讓她們一直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養一群娃娃,開開心心地活著。”楊德撥了撥馬頭,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南方,“小的做夢都想回河間府,可是……”他對著顧筠憨憨地笑了笑,“有些事,總是要人去做的。我是齊人,能為大齊做事,能保護自己的妹妹、朋友、鄉親,讓他們安安穩穩地活著,……便是回不去就怎樣呢?”
顧筠伸出去,在楊德寬厚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拍。
“好漢子。”
…………
伴隨著安樂王世子周庸進京的消息,密諜司呈的急報一份放在了皇帝的案前,一份送到了貴妃的手裏。
建寧十八年二月十九,韃靼遊騎冒雪突襲北戎的三處牧場,劫掠三個部族留守的婦孺,搶走牛羊,帳篷無數。族中老人和男子盡皆被屠,韃靼王將北戎王帳派往抗議的使者殺了,砍下頭顱放在匣子裏送還了北戎王帳。
此外,北戎汗王早在去年臘月間便已病逝了,可敦蕭氏掌握王帳,秘不發喪,並以雷霆手段在一個月裏清除異已,一方麵發兵南侵,另一方麵將王帳其他的可敦和王子或殺或囚,將那片草原都染成了紅色。
原本蕭氏瞞得滴水不漏,就等著將草原各勢力收攏之後,再放出老汗王死訊,順勢將自己的兒子推上王座。
可是北戎其中一支大部族首領無意間窺破秘密,並逃過蕭氏的追殺,回到了自己的部族,並將這消息傳遍草原,引發了各部族的不滿和反抗,皆言汗王被蕭氏所害,要為攻下王帳,汗王報仇。
外有韃靼虎視耽耽,內有各族起兵造她的反,南下的北戎兵又被徐承祖的定北軍擋在碎葉城外無法寸近,蕭氏一時間焦頭爛額。她當初調集南下的大軍裏大半是出自其他部族的精銳,她是想著讓這些不大聽話的蠻子和讓她深恨的大齊人打得兩敗俱傷,誰知道前方戰事膠著,後方又起了大火。
韃靼的趁火打劫已叫北戎人心裏不踏實,時刻擔心老巢被韃靼那幫土匪給掀了。又聽說汗王早就被可敦害死,十幾位王子公主幾乎沒剩下幾個。要知道北戎汗王妻子眾多,兒女成群,且都與各大部族有著姻親關係。消息傳到前線,被碎葉城死死攔住腳步,早就已心焦氣燥的北戎大軍頓時炸了鍋。因著南下巨大的利益捏合在一起的二十萬大軍頃刻間分崩離析。蕭氏的幾個親信將領被暴怒的部族首領們亂刃分屍,有說要立刻回軍打韃靼那幫狗娘養的,有說要殺到王帳為自家的女婿,孫婿或是侄子外甥報仇的,還有說中原繁華近在咫尺,隻要再忍耐幾日就能破關南下,狠狠搶一票肥的。十幾家吵得天翻地覆,有些性子急的,當夜便點起自家的兵馬,直接掉轉隊伍從碎葉城下撤走。
這些人中有大約一半留了下來。他們眼中隻剩下中原這塊碩大的肥肉。這時候回去能頂什麽用?草原遼闊,他們帶來的牛羊早吃光了,劫來的糧食也不剩多少。辛苦趕回去,韃靼人該搶的早搶光了,王帳該平定的也平定完了。王子公主們都死光了,就算把蕭氏抓出來殺了頂什麽用?那麽多匹野狼盯著,反正汗王落不到自己的頭上,還不如勇往直前,把眼下的骨頭給啃下來。
碎葉圍了這麽久,裏麵早就彈盡糧絕,再堅持幾天,這座城就支持不下去了。等他們進了城,一定要燒光,殺光,搶光,好好發泄發泄這些日子以來的憋屈。
城中固守的徐承祖這時已經得到了顧筠傳來的密信,對北戎如今混亂的局麵有了準備。城下一亂,他便趁機帶人改裝混出城外,將早先步霆派人在蒼瀾江上遊攔的壩給扒了。
蓄積了一個多月的江水奔騰而下,將城外的北戎兵衝走了三分之二,徐承祖帶兵從城中殺出,陣斬北戎三名大將,其中還有一個是王族,追擊潰退的敗兵百餘裏,一戰定了勝局。
而後,更是與晉陽長公主的大軍匯聚,深入草原兩百裏,直打到黑水河畔,因為後繼糧草實在跟不上,這才收兵回去。
這時草原上內戰四起,各處都是戰火紛紛。王帳內,可敦蕭氏和她的幼子不見蹤影,攻入王帳的幾路北戎人又開始為由誰繼承汗位打得不亦樂乎。北戎休養生息,攢了近二十年的力量在之後的一年裏損耗怠盡,三四十年裏隻怕也無力再往南侵。
而趁火打劫的韃靼也沒落到好處。
一來他們遭到了北戎人強力的報複,同樣是遊牧民族,韃靼人生性狡詐貪婪,卻少了北戎人的悍勇和血氣,那些被韃靼人殺了父母,搶了妻子兒女的北戎人像是不要命一樣,又有在南邊撞得頭破血流的,想從韃靼人手裏找補,是以兩邊也打得極為慘烈。
原本互為姻親,一起對中原有想法的雙方,隻因為韃靼人無法滿足的貪欲而毀了大好的局麵,生生互相把對方給打成了殘廢。
戰火在廣袤草原上燒了整整一年,經曆春夏,又至秋冬。大齊的建寧十八年,注定是個不安寧,不平靜,讓人熱血沸騰又充滿希望的一年。
徐蔚的及笄禮是在建寧十八年裏過的。
她沒有等到自己的摯友昭明郡主,也沒有等來放在心上的那個顧家十七。
轉眼間,這注定在大齊史上占據一頁的一年就要翻過去了。
新年伊始,大齊皇帝決定改年號為泰安,從此之後,國泰民安,北疆安定。
泰安元年三月,徐承祖奉旨回京,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晉陽長公主的一雙兒女。
欣喜之餘,徐蔚得到了貴妃傳來的消息,假借出使西番而在北戎謀劃活動的顧筠,也會在三月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