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後
抬頭望著壽安宮翹起的飛簷,用金粉朱漆繪著彩鳳瑞雲的鬥拱,耳中聽見廊下懸著的風鈴發出的叮叮脆響,徐蔚一時間仿佛回到了那個藏在記憶深處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也是這樣熟悉的飛簷鬥拱,也是這樣清脆的響鈴聲,隻是彩繪都被白紙遮了,大幅大幅的白絹掛滿了壽安宮內外,隨處可聞低低的啜泣,隨處可見披麻帶孝,一臉驚惶不安的內侍。
徐蔚身體微微晃了晃,隻是一瞬,她在旁人注意到之前便回過神,隻有走在她身後的歐碧和浣紫兩人看到了她微微有些發僵的肩膀。
“姑娘?”歐碧快走半步,在一側扶住了她的手臂,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道。
“沒事。”徐蔚沒有看她,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邁進了壽安宮高高的門檻。
正堂的福壽羅漢榻上,坐著滿頭白發的老婦人。隻是尋常的褐色滿繡壽字不到頭裙襖,梳了個圓髻,拿兩根長長的扁頭雲紋壽字簪簪住,額前勒條深青色的抹額,抹額正中鑲了顆拇指肚大的明珠,四周拿黃豆粒大的珠子細細鑲了一圈。太後今年也不過將將六十,可是多年的辛勞在她的臉上已經刻下了深深的密密的痕跡,將她曾經聞名十裏八鄉的秀麗五官埋藏入了歲月的溝壑之中。與她年歲相當的夫人們,女侍們,頭發也不過染了星星點點,肌膚稱不上豐盈,卻也絕對不會像她這樣粗糙枯黃。可就是這樣一位已經稱不上美貌,也沒有可人身姿的幹瘦老太太,卻是先帝最為敬重的發妻,今上最敬愛的生母,也是這大齊最最尊貴的女人。滿京城從上至下的貴婦人們,絕不會因為丁太後如村婦般的形貌和她直來直往的性格而對她有絲毫不敬。
能在先帝與他人逐鹿天下近十年的光陰裏,守護了容家上下幾十口,在亂世之中保得性命笑到最後的女人,又怎麽會是個簡單的角色呢?
“老祖宗。”徐蔚進了門,第一眼便瞧見那頭似乎帶著光澤的銀色,再看到那雙與年紀並不相稱的熠熠生輝的眼睛,眼淚便再也存不住,伏在地上便嚶嚶哭了起來。
“我的蔚丫頭喲!”太後也許久沒見徐蔚,這一眼見著,還沒喜呢,就被她哭碎了肝腸。
女官們忙上前把徐蔚扶起來,又有小宮女打了熱水,擰了帕子服侍她淨麵。好在她還年少,並未敷妝,倒省了重新上妝的麻煩。待她打理幹淨了,心緒也平和了許多,看著太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就是太想您了,這一見麵就管不住自己。”
“傻孩子,可苦了你了,我什麽都知道。”太後在自己家人麵前並不喜歡用“哀家”這個稱呼,所以在壽安宮,你你我我這樣的稱呼倒是常見。
在她心中,不過是與阿蔚這孩子分開小半年的光景,可在徐蔚這邊,她已經整整二十年沒有見到這個把她放心尖尖上疼著的親人了。
“我不苦,”徐蔚抱著太後的胳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能回來,能見著您,我覺得幸福極了。”
“這傻丫頭,就隻會說這些傻話。”可是聽在心裏,卻是暖暖的,酸酸的,讓她忍不住要落淚。
太後狠狠揉了揉徐蔚的小毛腦袋,聲音洪亮:“別說那些聽了讓人生氣的事兒。這次我怎麽著也要多留你住幾日。”說著,她轉頭對彭尚宮說,“一會你帶蔚丫頭去她的住處,看看還要添什麽,隻管吩咐人拿來。”
彭尚宮笑咪咪應了:“蔚姑娘還是住原先那院子,奴婢昨兒已經叫人都清掃幹淨了,一應全是照著原先姑娘住著的時候擺放安置的。蔚姑娘以前最愛牡丹,現今正是牡丹花開的好時節,奴婢叫人搬了幾盆上好的烏金、雪珠、霜練紫金還有二喬給蔚姑娘賞玩。”
徐蔚聽了眼睛一亮,忙問道:“那我原先種的那幾株茶梅還在嗎?”
“在呢在呢,正當時節,開的可好。”彭尚官笑著說,“再有,前兒南邊進了新的茶花品種,有露珍、有六月紅、有雪皎。聽說還有同枝上開出三色花兒的十八學士,那個可精貴的很,花房有專人伺候著,隻是這才剛移栽了不久,還沒發出花苞來。隻怕要等著明年才能見著了。”
太後和徐蔚都是喜歡養花的,兩個人借著彭尚宮的話聊起了花經,說說笑笑仿如回到了兒時的光景,將那些煩心惱人的事兒一時間都拋到了腦後。
過了不久,下頭進了茶點,淺白瓷盤上擺著淡粉色做成花朵型的糕,入口甜而不膩,花香撲鼻。
“今年新做的桃花糕,你嚐嚐。”太後拿著銀箸又給她挾了一隻,“再過半月,桃花就謝了,想吃新鮮花瓣兒做的可就不容易了。我記得你好這口的。”
“嗯。”徐蔚彎著眼睛,細細品味著口中的甘甜,“還是您這兒舒坦,什麽好東西都能吃的到。”
太後哈哈大笑起來:“回頭我讓皇帝跟你父親說,你還是回宮來陪我這把老骨頭吧,定國公府那麽逼仄的地方,你想活動都活動不開。”
“可是母親就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我得在一旁瞅著哩,這可是我嫡親的弟弟。”徐蔚眨巴眨巴眼,眼巴巴地看著太後,“不瞅著,我怎麽也不能放心。”
太後怔了一下,已經明白徐蔚的意思了。
“也是,你爹三十好幾了,這是他頭生兒子,是得仔細。”最好趙氏生的是兒子,也好絕了那女人的心,省得成天在男人耳邊吹枕頭風,把個好好的定國公府攪和得烏煙瘴氣。
隻是看著嬌滴滴的徐蔚,太後怎麽也放不下心:“要麽還是讓你父親搬出去吧。我在皇城附近給你們家弄個宅子,兩下離遠遠兒的,也省的整日跟那頭置氣。再有,我叫皇帝給你個封號,以後有事要進宮也方便些。”
徐蔚搖了搖頭:“祖父還在呢,父親封了行止園也就是了,若是搬出去別宅另居,隻怕於父親和祖父的聲名有損。”
太後冷笑一聲:“就你那祖父,他還會要名聲?”
徐蔚搖了搖太後的胳膊:“祖父雖然偏心了些,但我還有不少兄弟姐妹,他們平白受連累我也不忍心啊。”
一提到兄弟姐妹,太後立刻想起了顧筠奏報的信息裏那個犯事的徐家丫頭。
“聽說你是被你一個堂妹給推下池塘,險些沒了命的?”太後捶著炕桌沿,臉上每條褶子都透出滿滿的殺氣,“徐家的女兒怎麽變成了這麽惡毒的東西?”
徐蔚細聲細氣地說:“其他人其實都是好的。隻有阿芫妹妹是在祖母跟前養大的,自然比旁人都要驕氣些。哎呀,我那位祖母咬定了是我們姐妹鬧著玩,我自己不小心滑到水裏去的,阿芫冤著呢。”
太後冷笑起來:“她養大的啊,難怪。就算真冤也冤不到她了。”
“不過您也別再說這事兒了,”徐蔚說,“傳出去,我們徐家的姑娘都得陪著丟人。別人說起來,隻會說定國公府的姑娘怎樣怎樣,而不會隻說是哪位姑娘。我總不能為了我自己個兒,耽誤了旁的姐妹們,又要累的祖母和她心愛的孫女受人指摘,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我和我爹都難扛。您就當心疼心疼阿蔚,別管這檔子事兒了。”
“我不管,難不成還能指望你那位祖父?”太後點了點徐蔚的額頭。
“祖父不管,她總還有個親爹嘛。”徐蔚渾不在意,笑著指了指殿外,“算算日子,明兒我二叔就要從營裏回來了。”
丁太後想了想,方想起來徐蔚家有個二叔,是她拿眼角也看不上的謝氏親生的長子,定國公的二兒子徐承祖,聽說這夫妻二人打小拿這個兒子當眼珠子疼,不過也不知道怎麽的,這孩子從落地就被溺愛著長大居然沒有長歪,既不像爹也不像媽,性格古板正經到令人發指。非但不跟長兄搶世子位,還一門心思要建功立業,早早就瞞著父母去投了軍,好懸沒把定國公給氣死。
不過他拗不過這個心肝寶貝兒子,還真讓徐承祖在軍中紮了根,一步步從小旗做起,年近三十的徐承祖生生靠著自己已經升到四品千戶。在承平之年無軍功可刷,定國公在軍中的聲望也早被他自己敗盡了,並不能給徐承祖多少照應,這樣他還能有這麽快的升遷速度,已算的上是個能人。
因著不喜歡謝氏,連帶著太後也不喜歡她生的那些兒女,自然是沒有見過人的。不過偶爾從皇帝口中聽到過徐承祖的名字,知道自己的兒子對他還算滿意。能讓皇帝在私下裏說出滿意二字本就不簡單,最起碼此人的人品還是靠的住的。
“嗯,行,那明兒我找人去跟你二叔說幾句話。”太後沒說她要叫人去說什麽,徐蔚自然也沒問,二人對著笑了兩聲,便將此事揭了過去。
吃了點心用過茶,徐蔚陪著太後去她自己伺弄的小花園子逛了圈兒,回來便到午膳的點兒。郭皇後那邊派了人來,想要接徐蔚去坤寧宮,被太後老實不客氣地給擋了。
“她這才剛回來,都還沒陪我吃一頓呢。回去對皇後說,今兒她是別想接阿蔚過去了,等明兒再說。”
宮裏頭老太太從來說一不二,郭皇後本來也沒指望著太後這麽快就把人放過來,不過也就是先掛個名,省的明天來接人的時候老太太又不給麵子。
用了午膳,太後把徐蔚叫到內室,祖孫倆頭靠頭歪在床上說了會子悄悄話兒。室內昏暗溫暖,床褥間散發著陽光味兒,令徐蔚渾身放鬆,說著說著話竟睡著了。
太後見她睡的香甜,不肯叫醒她,便也歪在一旁歇了個晌。
等到二人醒了,拿茶漱了口,重新換了衣裳梳了發,剛剛收拾利索,便有內侍在外傳話,說是皇後娘娘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