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改頭換麵
大雪一連下了五日,房簷下的冰淩子已經結了尺來長,卻早就不見金玉去敲,張媽媽和墜兒還是每日打掃院子,整日忙不停也沒將青石路掃幹淨過。
這幾日來,零落每天都鬱鬱寡歡,最常做的事,就是抱著熏籠站在廊下看漫天飛舞的大雪,眉頭一日比一日皺得緊,麵色也一日比一日來得凝重。
到了第六天清晨,大雪終於停下來,但是昨夜,院子裏的老梨樹終於受不住被壓斷了枝丫,另一邊的假山下也有數塊石頭被大雪掀下來,還有幾株桂樹的主幹被壓斷。
滿院子的狼藉。
零落又站在了廊下,金玉這幾日已經習慣她每天都沉默地站一會兒,加之今天要歸整院子就顧不上理她,倒是張媽媽抽空來叮囑她。
“姑娘進屋去吧,這天冷得很,等下管事的會讓府兵來幫忙弄那些石頭,不好衝撞了姑娘。”
零落皺眉看著院子裏被堆成數堆的雪,黝黑的眸子泛著潮氣,直直看了好一會兒,才歎氣說道:“我起初是盼望著今年能下兩場雪,但是現在,我覺得老天爺過分了些。”
張媽媽覺察到她情緒不對,揣手走近了些,勸慰道:“姑娘又多想了不是,這老天爺的事,誰能說得準。”
零落仍舊淡淡地看著遠處,她慢慢眨了眨眼,眼角有些濕潤,勉強扯了扯嘴角,說道:“我忘了問,我先前讓去路上截的人,截住了嗎?”
張媽媽看了眼在遠處打掃的墜兒,壓低聲音回答:“姑娘放心,昨天消息回來,人已經按照姑娘的吩咐安頓好了。”
“嗯!”零落應了一聲,停了好一陣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說道,“她也是個苦命的人。”
“姑娘心善,換做別人,她就沒那麽好運了。”張媽媽也跟著歎了口氣。
零落低頭撫弄著熏籠,聲音低下去,“再怎麽說,也有一起長大的情誼在,將她拋出去,我也是逼不得已。”
見她有些失落,張媽媽滿口安慰的話,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自從得知子佩夫人出了事,她的姑娘就一直心事重重,連一貫的笑臉都沒有了。
那一天,更是將自己關在房裏大半天,出來後就一直站在廊下吹著風,天還沒黑就讓她送信給玉酥齋,讓人在去往敘州的路上將人截下來安頓好。
幾天過去了,還沒忘了問一聲,張媽媽知道,姑娘這幾日不開心,多半都是因為此事。姑娘心思縝密聰慧過人,卻一直善良溫和,這是身處深宅大院最難得的,但同時,她的不夠狠辣,也是她致命的弱點,
張媽媽看得很清楚,也暗暗下定了決心,以後,姑娘狠不下心來做的事,通通都由她來代勞,哪怕就算是拚了自己這條命,也定要護得姑娘周全。
“下午會出太陽吧!”零落望著澄澈的天空,有些自言自語。
張媽媽回過神來,也抬頭望了望,應聲:“嗯,看樣子,不出午後,太陽就能升起來。”
零落淺淺一笑,很是滿意地說:“正好,我要出去一趟。”
“什麽?”張媽媽吃了一驚,“雪後的太陽,最冷了。”
“不打緊。”零落扯了扯身上的狐裘大氅,“我穿厚點,今日關係到改頭換麵的大事,我必須親自去。”
張媽媽越發驚訝,瞪著眼睛微張著嘴,卻不知從何問起。零落偏頭正好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裏,於是展顏一笑。
說道:“媽媽,我們先前籌劃的事,到了今天才終於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我的身份能不能改變,就看今日之行了。”
……
未時剛過,零落就從王府後門走出來,她仍舊是一身男裝打扮,今天還加了頂狐皮帽子,加上裹得嚴實的大氅,將她半張臉都遮了去。
大街上積了一層雪,走上去“嘎吱”響,大街上也有人清掃的痕跡,但效果不大。天寒地凍,大街上行人稀少,反而出現了很多衣衫襤褸的乞丐。
零落從街上走過,許是見她衣著華貴,那些蜷縮在街邊的人隻畏畏縮縮地看著她,卻不敢上前來討要銀錢。
這副情景,讓零落皺了眉,今冬的第一場雪就足足下了五天之久,不知道接下來的臘月,會不會更遭。瑞雪兆豐年,但換成連續不斷地大雪紛飛,就會積凍成災。
越往城中心走,乞丐就越多,走到最繁華的鹽市街,街上的人群直接讓零落白了臉。
隻見到處都是滿臉菜色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通通擠在一起。街上偶爾有行人走過,便有一群人圍上去,零落這次也沒能幸免,那些人一見到她,就紛紛跑過來。其中還有很多打著赤腳的孩子,瞪著不諳世事的眼睛望著她,嘴裏不停念叨著。
“大爺給口吃的吧……”
零落攥緊了拳頭,一顆心死沉沉的,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明白,這個時候的善意會演變成災難。她滿臉歉意地看著麵前的幾個孩子,袖帶裏的荷包已經捏在了手上,卻不能拿出來。
隨著“嘩啦”一聲,先前還圍著她的人群頃刻間就散去,爭先恐後地去撿拾那從天而降的一把銅錢。
抬頭望去,就見七爺那張傾倒眾生的臉從二樓上探出來,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零落的嘴角抽了抽,又看了一眼已經出現小混亂的街頭,收整了下心情,轉身上了旁邊的茶樓。
茶樓裏生意冷清,伶俐的小倌兒迎上來將零落引上了二樓的雅間,零落朝小倌兒點點頭走了進去。不大的房間裏空無一人,她徑直走到靠牆的一排櫃子前,打開櫃子門,又按下旁邊的機關,一扇暗門就打開來。
密室裏燒著三盆銀絲碳溫暖如春,陸攸寧正坐在火盆前的一張搖椅上翻看著簿子,七爺照例離火盆最遠,抱胸靠在窗前,他一直看著窗外,連零落進來也沒有轉過來看她一眼。
“這些東西你看一眼。”陸攸寧朝她招了招手,一邊將手裏的簿子遞給她。
零落將帽子和外麵的大氅脫下來混亂扔到旁邊的椅子上,隻伸手去烤火,搖頭說道:“你看了就好,快說說看下麵是怎麽回事,我還要去一趟玉堂春。”
陸攸寧頓了一下,將簿子收回去,“好吧,你這一路過來都看到了吧,這些人大多都是榮州過來的。”
“這麽遠?”零落驚聲問道。
“可不是。”陸攸寧譏諷地一笑,搓了搓手說道,“榮州在剛入冬的時候就連續下了兩場大雪,加上春天那場暴亂,朝廷非但沒減反而加重了當地的賦稅,秋天的收成九成都上繳了,這再一加上天災,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我為什麽沒有收到消息?”零落冷了臉。
陸攸寧又拿起那本簿子,“消息早到了,你前些日子不是在籌劃王府的事麽?楊叔就先交到了我這裏。”
零落皺眉將簿子拿過來,快速地翻閱起來,陸攸寧撇了撇嘴,說道:“不要惱,楊叔是為了你好,不想什麽事都讓你扛著。”
“這是我該做的,以後這些事情,還是要第一時間通知我。”零落沒有抬頭。
陸攸寧輕笑道:“是,以後都通知你。”
他停了一下,又問道:“有件有趣的事,要不要聽?”
零落將手中的簿子一合,眼神幽怨地瞪了他一眼,“陸判,能不能別玩了,我馬上就要走了。”
陸攸寧一臉遺憾地聳聳肩,“好吧,一點都不好玩。”
他微微坐直了身體,往她身邊湊了湊,故作神秘地說:“你知道嗎?七爺他們去查春天的私鹽案,居然有人阻擋喲!”
零落挑了挑眉,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七爺,說道:“不會吧,私鹽案不是已經結了嗎?七爺隻是去查一些後續的事,不應該呀!”
陸攸寧一晃一晃地點頭,“怪就怪在這裏,七爺跟你我不一樣,他們是帶著禦史台的文書去的,刑部麵前已經結了的案子,禦史台可以重新翻查,這是大越例律,也是必備的程序,可是為什麽偏偏有人不肯呢?”
零落柳眉一皺,“有鬼。”
陸攸寧還在繼續晃,“何止有鬼呀!落落,我們撒出去這麽久的網,是時候收回來了,你準備好了嗎?”
零落鄭重地點頭,“我等一下就去下最後一步棋。陸判,今晚我會放消息出來,後麵的事,就交給你了。”
一直沒說話的七爺,突然在這時沉聲開了口,“草菅人命,中飽私囊,錢袋子讓他們把持了這麽久,該是交出來的時候了。”
陸攸寧扭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頭跟零落對視了一眼,見零落眼裏出現了一絲不忍,就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頭,說了一句。
“想想那些孩子!”
零落皺了皺鼻子,不悅地理了理被揉亂的頭發,轉身去拿帽子和大氅,嘟囔道。
“等我的身份摘出來,後麵的事隨你們折騰。”
“好嘞!”陸攸寧又躺回搖椅上晃蕩著,語氣惋惜地說道,“就是可惜了我的美人香,少了來者不拒的大樹,生意就不好做嘍。”
零落隻輕哼了一聲,彎腰出了暗閣。
從後門出了不起眼的茶樓,零落一路不停直接往玉堂春而去。玉堂春的生意要好一些,也不等跑堂小倌上來,零落徑直就上了二樓的雅座。
還是那個臨街的房間,隻不過裏麵等著她的人換成了另一個。來人個子不高,身形纖瘦,三十來歲的年紀,著男裝一頭烏發高束起,眼角有些許皺紋,但也相貌俊美。
是禮樂坊的周尚宮。
看見零落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好看的眉毛輕皺起,一開口的聲音細致好聽。
“學的規矩都去哪兒了?”清如流水般的聲音,帶著嚴厲。
零落見到來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斂笑低頭蹲身行禮,“零落見過大人。”
“嗯,免禮吧!”周尚宮抖了一下衣袍坐下來,也招呼零落,“你也不必站著了,坐下吧!”
“是!”零落低眉順眼很是恭敬地應聲,卻仍舊站在原地,問道,“今兒怎麽是大人來了?”
“今日本官過來,是來傳達娘娘的旨意。”周尚宮一邊側身倒茶,一邊說道。
零落吃驚地抬眼看向她,連忙撩袍準備下跪,卻被周尚宮叫住了,“不必了,娘娘免了你的禮,畢竟,以後你就是平親王側妃了。”
“怎麽會這樣?”零落臉色一白,驚聲發問,“零落事成之後還要回東宮,怎麽一轉眼就要當那勞什子的側妃?”
周尚宮冷淡又淩厲的視線直射過來,看著零落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終是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子佩廢了,先前的人也被肅清,就隻剩下一個你了,除了你還有誰?”
零落咬著唇,眼淚搖搖欲墜,委屈地看著周尚宮,帶著哭音說道:“再想辦法送人進府吧,求大人成全。”
周尚宮皺眉看著她,勸道:“今時不同往日,若是有那麽容易,當初也不會將你送進去,你聽話,好好嫁給平親王,好好聽娘娘的話。隻有這樣,你祖母才能頤養天年呀!”
一聽到“祖母”,零落的眼淚便滾滾而下,哽咽著問道:“請問大人,我祖母她還好麽?”
“很好,你放心!娘娘安排了一處宅子,買了下人伺候著,等事成之後,就接你去看她。”周尚宮一邊說著,一邊端起茶杯遮住了眉眼。
零落也緊緊地盯著她,水眸深處掩藏著不為人知的冰冷,顫抖著聲音說道:“可是……可是零落的身份……怎能入玉碟?”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周尚宮緩緩放下茶杯,聲音又冷了一些,“今年皇後壽辰會特赦一部分宮奴,我已經將你的名字報上去了,會給你一個家人子的身份,做個側妃,足夠了。”
零落垂了頭長睫低覆,行禮道:“零落謝過大人!”
“零落,你可知這是天大的恩惠,以後,不止你有了個前程,就連你的祖母,也不必再東躲西藏了。”周尚宮肅聲說道,“娘娘對於你們家,可是有再造之恩。”
“是!”零落撩袍跪下來,心中的驚喜讓她微微顫抖了身體,眼淚更是不停地往下掉。
“快起來。”周尚宮上前將她攙起來,見她淚水漣漣的樣子,笑著碰了碰她的臉,說道。
“你這傻孩子,你看娘娘對你多好,別再想著殿下了,以後好好跟在平親王身邊,殿下不會虧待你們祖孫的。”
零落掉著淚說不出話來,隻連連點頭,深吸了幾口氣,才不解地問道:“零落不明白,那平親王府,以前也不是沒安插過人進去,怎麽現在就不行了。”
周尚宮臉色一僵,表情陰狠地說道:“還不都怪那幽冥三司,最近有消息傳出來,幽冥三司正在朝中活動,為了不引起陛下的懷疑,有些事自然就不能做了。”
零落漆黑的眸子沉了沉,問道:“幽冥三司是什麽?”
周尚宮頓了一下,瞄了一眼她清靈的眼睛,說道:“你就不要問了,最近都要好好看著平親王,靖陽侯咬掉了子佩,這筆賬娘娘遲早都要跟他討回來。”
零落慢慢眨了眨眼睛,有些無辜地看著她,說道:“這跟靖陽侯有什麽關係?”
“你什麽意思?”周尚宮麵色一沉,厲聲問道。
零落害怕地一抖,咬唇說道:“我正要說這事,大概十日之前,子佩將綠竹推入了睡蓮池,害綠竹生了好大一場病,綠竹就跟我說過,一定不會放過子佩。我先前沒覺得她能做什麽,直到子佩姐姐出了事,我才反應過來。”
“還有這回事?”
“是,事情發生的很突然,前後不過幾日時間,我還來不及稟報殿下,而且,我之前已經提醒過殿下,綠竹是文王殿下的人。我先前也跟殿下說過,那個綠竹好像跟戶部侍郎錢大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
零落滿意地看著周尚宮越來越鐵青的臉,再慢慢加上一句。
“子佩姐姐就是被綠竹害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