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頓悟與失去
“老朽知道老朽知道。”老人笑眯眯地,連聲應道,“以前我們住在山上,打獵的時候偶爾會遇些靈芝人參的,現在這亂世裏也不常見了……姑娘想要這個,是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嗯……”靈之思考了會,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見情緒有些低落,她雙手背在身後蕩了蕩,假裝輕鬆地道,“沒什麽,我弟弟喜歡靈芝。”
她是想到山裏那些大大小小的靈芝們了……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山,無論這糖做的靈芝有多稀奇,都不能帶回去送給他們了。
靈芝沒有消沉,隻一瞬便又打起了精神,除了一直緊盯著她的月僚,誰都沒有發現她走神過。
“姑娘還有弟弟呢?”那老人自然也沒有發覺,他一如往常,一手挑起糖漿,來回攪弄幾下,一手抽出一支竹簽,放在板上,信手便繞著簽子畫好了一支飽滿的靈芝輪廓。
“是呀,還有很多呢。”靈之隨口應道,眼角不離那神奇的案板。
“這世道,人丁還那麽興旺,真難得。”老人笑眯眯地,眼角卻透露出了一些悵然,他舀了一勺糖,把那已定型的靈之輪廓填得滿滿。待糖幹了,一支棕色的靈芝立在竹簽上,在陽光下閃著金色光澤。
“喏,姑娘你的靈芝。”老人伸手,把剛剛出爐的糖畫遞了上去。
靈之“哇”的一聲,像個從未見過糖的孩子,開心接過,幾乎原地跳了兩下,高舉著糖畫,對上有些耀眼的白日……連太陽都染上了糖的顏色,變成暖暖的光芒。
月僚在她身後笑著看,伸進袖中,掏出兩枚銅錢遞給糖畫老人。
“這……”一副糖畫隻要一銅錢,老人猶疑著,沒有接。
“噓。”月僚低聲,偷偷地道,“勞煩多做一支……要與她手上一模一樣的。”
老人不知從這句話裏理解到了什麽,一副“我懂”的表情,低下聲音“哎”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做了起來。
這邊靈之滿心歡喜地把那張糖畫正正反反看了個遍,還有些意猶未盡,忍不住聞了聞……滿滿的都是糖果香……
月僚側身,一麵擋著老者的動作,一麵看著靈之開心的笑顏……他其實像極了靈之。
不同的是,他一直在假裝,假裝自己與常人無異——所以他總藏起他的真實模樣,想方設法地想要融入人群之中……而靈之,她對於這個未知的世界,滿心都是好奇,她想的隻是認識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能不能接受她,她卻毫不在意。
月僚竟然有些羨慕她。他可是月僚,天下第一的月僚……若非背負了整個世界,他也許也會如靈之一樣吧。
在月僚胡亂想象的時間中,老人的靈芝做好了,悄咪咪地遞到了月僚手裏。
月僚不動聲色地背著手接過,側身微微低頭對老人表示謝意,然後招呼靈之道:“我們走吧。”
“好喲~”
連聲音聽起來都輕盈了不少,看來對這糖畫,她真的是十分喜歡。
隻可惜……月僚覆手,避開路人的視線,把手中藏著的糖畫收進儲物用的陣符之中。
月僚看著前麵靈之都快蹦起來的背影,開口問道:“靈之,你不好奇我與龍族對立的原因嗎?”
月僚突然提到這個,靈之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回過頭來看他的雙眼都是茫然,但她想了想,很快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魔族為了自己的地位,那你應該也是想要稱霸天下吧!”
這個問題,在月僚與龍族對戰時就已閃過她的腦海,但她的直覺在下一秒就自顧自地回答了她一個可以信服的答案,她便也這麽以為了,所以猜的容易。
權利地位,無非就是這些吧。
沒想到,月僚否定得果決,他搖了搖頭:“並非如此。”
“那是什麽?”靈之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轉頭又去玩她的糖畫,顯然對這個問題答案的興趣還沒有手上那糖做的靈芝大。
“靈之。”月僚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帶到自己身前,讓她正視著自己,聽他說話,“你喜歡這幅糖畫嗎?”
“喜歡啊!”靈之覺得月僚這個問題有些明知故問的嫌疑,在她心裏,這個男人可是很有眼力見兒的,不至於連她那麽外露的情感都看不出來。
果然,這句話隻是鋪墊,緊接著,月僚問出了真正想問的問題:“如果我想要你手上的糖畫,你會讓給我嗎?”
靈之猶豫了一下,卻還是乖巧地伸手,把糖畫遞了過去。
月僚卻不伸手去接,低下頭,張開嘴,想要以嘴代手,一口咬住。
靈之連忙收回手裏的糖畫,撅起了小嘴:“你做什麽?”
她那麽小心翼翼對待的寶貝,他要走就算了,還想直接一口咬掉?!
月僚直起腰身,看著靈之被氣得鼓鼓的臉頰,笑了:“你現在對我的感覺,就是我對龍族的感覺。這個世界,就是這幅糖畫……於我而言,你也是。世界和你都是我想護住的,所以你能理解我為什麽要走,又為什麽不能帶你一起前去了嗎?”
靈之嘟起的臉漸漸消了下去,月僚的話,她似懂非懂,但是她能感覺得出來,這其中一定有極其深刻的含義,她努力地想要理解月僚說的,沒注意到街上瘋跑的一群孩子。
在一個孩子王的帶領下,他們人手拿著一隻小風車,風車上,五顏六色的彩紙被風吹過,漸漸匯聚融合,變成了分不清、也分不開的複雜色彩。
就像這個世界,善惡、勝負、是非,甚至生死,從來都不是條直線可以劃分的。善良之中,也有卑劣;邪惡之中,也有忠義。
她忽然想到了山神從前常對她說的話: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
在看到這旋轉著的風車的瞬間,三萬年來她一直不懂的話語,一朝便領悟了……原來她一直置若罔聞的、山神所言的那些大道理,一直都是對的。
靈之突如其來的頓悟,讓她走了神,那些忙著讓風車轉得跟快些的孩子們,也沒注意到呆立著的靈之。
也不知是誰的風車,撞上了靈之手上拿著的糖畫,分了神的靈之還沒反應過來,那糖畫已從竹簽上掉落,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原本還熠熠生輝的糖靈芝像慢動作一般跌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成兩半,沾染了俗世的灰塵。
靈之半張著嘴,手裏還緊緊捏著已經空了的竹簽,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地上已經不可能再粘回去的糖畫。
月僚似乎能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靈之雖不懂月僚複雜的比喻,可卻實實在在地懂了失去心愛之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