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綻放梅花似血
府州兵再無可能攻入錢塘城,那麽蘇棠,或許會受盡折磨而死,或許會成為某些人的玩物,但不管怎樣,對一個妙齡女郎而言,都是最殘忍的懲罰!
眾人相見,自有一番唏噓,徐佑神筋疲力盡,坐在蒲團上垂頭不語。左彣以為他受江水所激,傷了肺腑,忙扣住脈門,想要以內力驅寒療傷,徐佑搖頭道:“我沒事,風虎,辛苦你了,快坐下休息。阿五,驚蟄,你們也都歇會吧,忙累一夜,這會安全了,不必那麽緊張!”
暗夭低聲道:“這裏未必安全,要是前方戰敗,天師軍出城追殺,很可能一潰千裏。邱原莽夫無知,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能夠顧全郎君!”
“阿五說的是,以我看不如現在就走。”山宗呸的吐了口吐沫,道:“既然邱原不聽郎君的妙計,我們也不用顧他的死活。錢塘戰局糜爛之此,勝負與我們何幹?”
左彣沒有說話,劇烈的咳嗽了兩聲。徐佑的眼神裏透著關切,道:“受傷了?都明玉的武功真的那麽厲害?”
“是!我差點連一招都接不住,要不是穆玨出手,我們以二對一,可能都要死在他的斬邪威神劍下!”
徐佑仔細問了左彣和都明玉交手的經過,神色越來越凝重,道:“都明玉和你交手的時候,已經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啊?”
山宗嚇的差點跳起來,就連向來淡定的暗夭也微微張開了嘴巴。左彣雖然破開五品的山門不久,可也是貨真價實的小宗師,竟然連重傷未愈的都明玉一劍都接不住。
這何等的可怕?
左彣還算鎮靜,靜靜的道:“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見,都明玉應該已經入了四品。小宗師往上,一品的差距就是天地之別,我現在不如他,將來卻未必!”
“好!”徐佑由衷的讚道:“你能這樣想,我心裏的石頭就放下來了。武道遙遙,不是誰走得快,誰就能走到最後。都明玉殺伐太過,有違天和,四品或許就是他的終點,何況你們的差距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他受傷不假,可你久戰力竭,同樣不是巔峰狀態,真動起手來,哪怕不是對手,卻未必連跑都跑不了。”
話雖如此,都明玉依舊給徐佑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之前就聽那幾個看守閑談時說起都明玉單人隻劍闖入大德寺,在眾多佛門高手的環伺下斬了竺法言的腦袋,可那畢竟沒有親眼目睹,竺法言老態龍鍾的樣子也會讓人下意識的忽略他的修為。左彣卻不一樣,徐佑看著他在武道之上一步步行進,成為小宗師後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為自己擋風遮雨,不懼風刀霜劍,甚至很多時候會給徐佑一個錯覺——左彣似乎已經天下無敵。
就是這樣天下無敵的人,卻慘敗於都明玉之手,徐佑的震撼可想而知!
“風虎受了傷,不易連夜趕路,我們先在這裏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向邱原辭行後再往吳縣和履霜秋分她們回合!”徐佑笑道:“放心,邱原慌而不亂,說明手裏尚有依仗,就是敗,也不會敗在今夜!”
伴隨著淒厲的喊殺聲,徐佑沉沉睡去,夢裏夢到了清晨的朝陽,如血般的紅豔。說是一夜,其實隻過了兩個時辰,天光逐漸亮了起來,攻城戰還在繼續,徐佑簡單的梳洗一下,換上了普通的戎服,正待去見邱原,昨晚那個主簿帶著幾名部曲跑了過來,道:“徐郎君,軍帥有令,要你到陣前去!”
山宗怒道:“我家郞主可不是你們府州兵,邱折衝無權令他去陣前險地,若是出了事,誰擔得起?”邱原號折衝將軍,不是府州兵的編製內,隻需稱呼邱折衝即可,徐佑昨夜稱他為軍帥,是表示尊崇之意。
身為揚州都督府的主簿,這人其實沒怎麽把徐佑看在眼裏,隻不過他是邱原的心腹,知道公主和很多貴人都對徐佑表達過關心的意思,強忍著氣,姿態放得很低,道:“軍帥座前,絕不會有任何危險,請郎君放寬心。”
左彣皺眉道:“不知發生了何事?”
主簿的表情很奇怪,道:“剛剛攻城受挫,重新排兵布陣的間歇,劉彖出現在城頭,點名要見徐郎君,在他身邊,好像還綁著一個女郎……”
營寨距離
最前沿不過數裏,騎馬轉瞬即至,來到中軍旗下,徐佑和邱原見過禮,隨著他的手望向北門城頭。
青絲如瀑,襦裙勝雪,正是欲救而不得的蘇棠!
“徐佑,你果然還在!”耳邊傳來劉彖的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多情之人,怎麽舍得拋下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獨自逃生呢?”
徐佑氣息不足,沒辦法這麽遠說話,由左彣替他傳聲,道:“劉彖,我早說過,你隻會欺負弱女子,算不得英雄好漢。今日當著你的部曲,可敢放了蘇棠,出城和我單打獨鬥?”
“憑你也配?”劉彖不屑道:“我率萬人攻城略地,順著生,逆者死,何等威風?要你黃口小兒品定英雄與否?你一個喪家之犬,武不能報家仇,文不能安天下,潛身縮首,苟圖衣食,還敢在陣前大言炎炎,不知羞恥,可笑,可笑!”
徐佑故意引他罵罵咧咧,一來為了試探劉彖的用心,好暗中謀劃對策,二來也是順邱原的意思,拖延時間,給損耗太大的府州兵喘息之機。這第二層意思邱原沒有明說,但徐佑何等樣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邱原讓他這個外人到陣前來,總不會是和劉彖互罵鬧著玩呢?
“我徐氏滿門忠義,雖蒙冤受誅,但今聖主在朝,總有昭雪之日。你們身為楚人,卻背楚而投魏,買賣軍器、米糧、鹽貨還有良家女子至北魏資敵為虐,簡直禽獸不如!試問誰無父母,誰無子女,一旦索虜南下,遭殃的何止百萬生靈?舉頭三尺,神明鑒察,你隻顧著眼前的威風,卻將華夏千年正統置於何地?回頭問問你的部曲,他們吃江東的米,喝江東的水,願不願意隨你這種無父無君的禽獸髡發做胡人?”
這個大帽子扣得天衣無縫,當初的私掠良人案鬧得天下皆知,人人都道是賀氏和魏氏幹的壞事,卻不知道風門插手其中,操縱了這一切,更不知道風門其實是天師道的秘密機構。但人人都有好奇心,所以陰謀論最能吸引大眾的眼球,徐佑的話一出口,別說在天師軍裏引起了巨大的動靜,就是邱原他們也個個瞠目結舌。
不過,凡事都怕琢磨,越琢磨越能品出味道來,尤其現在天師軍謀反,和北魏暗通款曲是理所當然的事,那些走私、販賣的勾當,自是為了籌措軍資,這樣一來,更加坐實了徐佑的話的真實性!
對從逆的天師軍部曲來說,造反可以,為了地位、名利和權勢,大家幹番大事業,這沒什麽,可要是和那殺千刀的索虜合謀,很多人卻未必心甘情願。
畢竟漢人受世代的傳統影響,可以不忠於君王,也可以不愛一姓之國,但他們都愛華夏這個民族,都喜歡漢人這個身份,並以此自豪著,驕傲著,生為漢家人,死為漢家鬼!
這是很多異族、很多異國不能理解的信仰和情感,這種信仰和情感深深的植入在每個人的靈魂裏,千年以來,除了極少一部分人數典忘祖,絕大多數漢人都願意為了華夏正統,雖九死而未悔!
劉彖也是漢人,他清楚的知道徐佑的話給身邊的部曲們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但此事的內情並不是徐佑說的那樣。投靠索虜?可能嗎?充其量隻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可此時此刻,就算有千張嘴和徐佑辯駁,也隻能越描越黑,沒辦法完全消除惡劣的影響。
劉彖差點忍不住給自己一記耳光,吃屎還不長教訓,和徐佑鬥嘴,有哪次贏過他?要不是城防岌岌可危,為了拖延時間不得已以蘇棠作誘餌,鬼才和他廢話!
“口舌之利,可能救你心愛的女郎?”
劉彖猛然一撕,將蘇棠穿在外麵的束腰扯掉,衫襦被風吹開縫隙,露出裏麵潔白的小衣,道:“徐佑,你若是英雄,就到陣前來受我三箭。射的中你,送你和蘇棠做一對同命鴛鴦,黃泉下還可恩愛;若射不中你,我立即放蘇棠出城,也算君子成人之美,決不食言!”
他還以為掌控著徐佑的弱點,就像之前將蘇棠別處囚禁,作為製衡徐佑的手段。隻要蘇棠尚在,徐佑就不會獨自逃離,所以僅僅派了四人看守,疏於防範,終給了徐佑可趁之機。
劉彖這樣自負的人,極少會反省自己的錯誤,他拿蘇棠來試探,果然見徐佑出現在陣前,潛意識裏還認為徐佑不會棄蘇棠不顧,所以開出了旁人聽來匪夷所思的條件,逼徐佑做出選
擇。
要麽來賭一把生死,他的醜態,如何貪生,如何薄幸!
要不了你的命,就毀了你的名聲!
“郎君,不可!”
左彣滿懷擔憂,望著徐佑低聲勸道。暗夭偏著頭,眼神平靜,不知想些什麽,山宗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徐佑目眥欲裂,口中噴出一股鮮血,道:“祁華亭,我必生啖你肉,將你挫骨揚灰!如違此誓,天人共厭!”
箭如流星,穿過濃煙彌漫的修羅戰場,直奔城頭而去。徐佑的手,被弓弦割裂,血滴紛落如梅花綻放!
“鴛鴦於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七郎,願你得遇佳偶,康壽萬年!”
腳步落地,塵埃翻飛,所有人的心裏同時一顫,仿佛大地跟著顫抖了似的,“啊?”烏壓壓的人群裏響起一聲低呼,緊接著城頭傳來女子的淺吟低唱:
一人猛然抱住劉彖,將他撞向一側,然後回身舉刀狠狠刺入蘇棠的胸口,將她整個人兒挑在刀尖高高舉起。
邱原還真怕徐佑一時衝動,抹不開麵子,受劉彖所激有了閃失,怎麽跟公主交代?一時間,兩軍陣前,數萬人的目光停留在徐佑身上,天地寂靜無聲,氣氛壓抑的可怕。
“微之,不要聽賊子蠱惑!待我攻下錢塘,自可救那蘇女郎和你團聚……”
此人臉龐醜陋如妖魔,放聲大笑,狀若瘋癲,道:“徐佑,蘇棠因你而死,我要你日夜負疚,終生悔恨!”
徐佑咬著牙,聲音變得無比的冷冽,道:“風虎,張弓!”
穿透了那人的肩膀,把他斜斜釘在後麵的牆垛上,他倒是悍勇,硬生生的挪著步子,從箭杆後脫出,一腳將蘇棠的屍體踢下城頭。
箭至。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七郎,你或許不知道,和你相識的時光雖然短暫,但我很開心,也很歡喜,常常在鏡閣裏偷偷的笑,不為花,不為月,不為那雨後的景,隻因為,我想起了你……”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徐郎君,若有來世,我還想遇到你,聽你說話,聽你吟詩,聽你教我的那些道理。這一次,我肯定乖乖的聽,不生你的氣,也不惹你生氣。”
“敵人使詐,將軍小心!”
徐佑停下了腳步,抬起頭,遙望著城牆上那個如江南春色的女郎。他從來不知道,不會武功的弱女子,竟可以發出這般明朗清越的聲音,裂石穿雲,不可阻礙!
兩行淚順著眼眸悄然滑下,蘇棠平靜而淡然,端莊如神女的姿儀讓不少天師軍的人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劉彖左右環顧,頓時惱羞成怒,揮刀豎劈,蘇棠上身的對襟衫襦碎成兩半,嬌美無限的玉體在薄薄的小衣覆蓋下充滿了青春的曼妙和神秘。
咚!
“徐佑,殺了我!與其羞 辱的偷生,不如清白的死去!”
蘇棠笑著,眸光裏的驕傲始終不曾消散,道:“微之,我知道,我不是好女子,固執且刁蠻,總奢求著跟男子爭個高低。我自稱女弟,不稱妾,我以詩會友,不嫁人,這些出格的事,很多人不喜歡,但我心裏明白,你其實並不在意,隻是我不明白,你不在意的,究竟是這些事,還是我這個人。”
蘇棠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聲道:“徐佑,若不想我恨你,就殺了我!”
“放!”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徐佑站在原地半響,緩慢卻決絕的往前邁了一步。
左彣伸手奪過旁邊府州兵手中的弓箭,開弓滿月。徐佑拿著一支箭,搭上弦,對準蘇棠的方向,手指微微顫抖著,轉瞬又穩若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