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永不結束7
“在西點找到你的時候,你跟我說不要告訴她,我答應了,但是看起來你並沒有放下。”他重新掏出一根煙,快速吸了一口,“來這裏之前,我也已經打電話告訴你,溫敬都知道了,但是你沒有走。”
周褚陽把手機抄進口袋裏,一瘸一拐朝外走。
“你根本不想走,你想見她!你心裏還有她,分明還愛著她!”
“那又怎樣?”他走過馮拾音身邊,佝僂著腰,回過頭衝他笑,整個人都被牆陰籠罩著。
“你想要她,你還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為什麽要折磨她,折磨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能怎樣?你說我能怎樣?我就是舍不得她,就是想見她,我能控製得了嗎?可你看看我……”他捶打自己的腿,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你看我痛嗎?我不痛了!我沒感覺的……我還能活幾年?你說吧,我還能活幾年。”
他喘著粗氣,轉頭朝外走。
馮拾音緊緊捏著的拳頭逐漸鬆開,一股子氣發泄在桌椅上,狠狠踹了好幾下,又跟著他追出去。
“天還沒亮,你去哪兒?
“喂……你去哪兒?
“她已經走了,你去哪裏找?
“你放過她吧,也放過你自己,行不行?
“說句話,跟我說句話,你到底要做什麽?”
周褚陽猛地停下來。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繼續朝前走。
空曠的天地間潔白如縞,一夜雪後,枝頭幹淨利落。年關至此,該熱鬧的都熱鬧起來了,還沒熱鬧起來的也就這樣過去了。
他走遍了整個村莊,最後來到周風南家門口。院子的門虛掩著,他停頓了片刻,推開門。
門頂上積雪簌簌往下掉,黑瓦屋牆沉沉發青,整個黑白天地間映著光。
溫敬穿著紅色的夾襖,皮膚雪白,揮著掃帚在這微光中轉過頭。
一條羊腸小道鋪陳在她的腳下。
那是通往她心裏的路嗎?
他走過去:“怎麽在這裏?”
溫敬握著掃把:“本來要上車了,碰巧看到你二叔,說有東西要給我,天黑了,就留我住了一晚。”
“他人呢?”
“不清楚,應該還沒起。”她又問,“這麽早過來,有事啊?”
周褚陽抿嘴:“嗯,找他有點事。”
“那我幫你喊他。”
“不用了,我等他,你忙你的。”他走進正屋,還沒坐下,周風南已經提著一條扁擔出來。
“你來幹什麽?我跟你說過的吧,不準你再跨進周家的門一步!你不把我的話當話是吧?”周風南不由分說,一扁擔直接朝他後背打過去,“滾,你給我滾!我們周家沒有你這樣的混賬東西!”
周風南攆著他往外推,步子大又穩,幾下推搡就把他推倒在院子裏。周風南又大步跑回屋裏,把禮品都扔出來。
“還有你,帶著東西快點走,跟他一起走!”
溫敬顧不上一地的禮品,扔了掃帚,跑過去扶起周褚陽。
拉扯間,周褚陽半條腿露在空氣中,像條幹巴巴的鹹魚幹。
周風南瞳孔收縮了下,嗓門頓時小了幾個度:“回來這麽多天都沒來過我這裏,現在來做什麽?”
“二叔。”他恭敬地喊了聲,“我想把家裏的房子賣了。”
周風南咬牙:“混賬東西!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要動老宅!你就這麽缺錢?你就這麽著急要動你爹留下的唯一東西?”
“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除非我死,否則你休想在我這裏拿到宅基證!”他又拿起扁擔,“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溫敬連忙阻攔,周風南一扁擔又下來,周褚陽立即翻身將她壓在地上,咬著牙悶哼了聲。
周風南動作沒停,又怒氣衝衝地給了他幾下。他的肩膀逐漸往下,手臂呈彎曲狀,弧度越來越小,最終繃不住徹底壓下來。
他的手還護在她身上。
周風南卻好像沒了力氣,將扁擔往院子裏一扔,背著手走回屋裏。
溫敬緩了好一會兒,在他之前爬起來,又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臂僵住,她又拉了把,將他拽了起來。他重心不穩晃了幾下,溫敬趕緊抱著他的腰,讓他全部重心靠在她身上。
“還行嗎?”
“讓我緩緩。”他笑了聲,“就這樣別動,緩緩就行。”
過了十分鍾,他率先朝前走。
溫敬扶著他,腳步沒有遲疑,她知道這是要回去了。
從前排莊上走過時,有三三兩兩早起的村民,見著他們兩個在雪地裏踽踽而行也不作聲,裝作沒看見,從他們身邊疾步而過。
溫敬抿了抿唇,問:“你二叔……他為什麽會這樣對你?”
“我爸去世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我沒接。”
“他怪你?”
“嗯,他沒有成家,我爸以前對他很照顧,他們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後來因為我,他們經常爭吵。我爸是個老實人,護犢心重,不能聽別人說我一點不好,每回都要跟人吵。我二叔就恨我不成器,更恨我不孝順。”他聲音低沉。
溫敬遲疑:“為什麽不告訴他們呢?”
“什麽?”
“你的工作性質。”
“我簽過保密協議的。”
“什麽都不可以說嗎?”
他停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也不是,你不懂……我能說的始終太少,說了還不如不說,知道了也未必好。”
他們回到家,馮拾音不在。天還沒徹底放亮,溫敬把窗簾全都拉上,也沒開燈,在屋子裏靜靜地看他。
“你還要趕我走嗎?”
周褚陽放在膝蓋上的手緩慢下滑,攥緊了衣服邊角,雙腿抵觸似的輕輕碰撞,摩擦了幾下後終於停滯不動。他整個人低垂著,腰背是一道彎彎的扁擔,被壓得幾乎變形了,卻依舊不會斷裂。
這是他骨子裏最後一口氣了。
溫敬走過去,在黑暗中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下巴。她的手遊刃有餘,碰觸他的每一寸皮膚。
回到最初。
她捧起他的臉,凝視他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麽找上你的嗎?”她輕笑,“怎麽總是這個男人壞我的事,過了這麽久還是這樣。”
他被迫注視著她。
“你聽著,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就記住一句話,我不會錯。”她吻住他的唇,溫柔碾壓,“不要低頭,不要回頭,記住我的話。我選擇你,這一生都不會錯。”
周褚陽的眼睛又短暫地陷入黑暗,他伸手在空中抓了兩把,什麽都沒碰過,最後他攔腰抱住溫敬,將她的雙手按在牆上,用勁掐她的腰。
他的目光似燎原的火,凶猛燃燒。
“溫敬,適可而止吧!”
“你這男人,還真是說一套做一套。”她扭著腰,頂住他的身體。
周褚陽在這一刻失去了光明,他的世界無盡黑暗,卻有一雙柔軟的手在撫摸他的全身,在給予他黑暗中最極致的愉悅。她好像變成了一條水蛇,豐滿妖嬈,纏住他的腰,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頂胯而上,掐住她豐盈的身體。指間觸感真實,欲望瘋狂燃燒。
她的身體仿佛淬了毒,無藥可解。
“你記住,你活一天,我陪你一天;你活一年,我陪你一年;你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活到下一秒,我陪你到下一秒。”
周褚陽笑了。
他眯著眼睛,細長的紋路一直延展到靈魂深處。羊腸小道,乍現溫柔。
他吐著熱氣,揮灑汗水,輕聲說:“你還真是,沒我不行。”
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他屈從於她的美麗。
他們走向終結的時候,他臣服於她的一切。
溫敬被壓在濕漉漉的空調被上,手從他的發間穿過,腦子裏嗡嗡嗡的,乍現了一片空白。這時,她好像聽見不遠處的廣播裏在放一首老歌。
其實我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多刺難以安慰。
愛人的心應該沒有罪,為何在夜裏卻一再流淚。
她不自覺笑出了聲,緊緊攀住他的後背。她從未如此用力地擁抱過他,周褚陽感受到一股從腳衝上頭頂的快感,雙臂一軟,貼著她的身體趴下來。
他熱淚盈眶,伏在她的耳鬢。
“溫敬,老天待我不薄。”他沉沉說。
馮拾音臨走前,和他們兩人各自都有過一場談話。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裴西發來的。他問我這世上最讓人煩躁的存在是什麽。”
不是背井離鄉、親人故去、師友盡負、信仰背離,而是——被一個人如影隨形。
這也就罷了。
最可怕的是,這個披著正義旗幟的影子,竟然想要越過法律底線,用自己的方式對他進行裁決。
“雖然最終未遂,但他們每次交手,他都想置裴西於死地,不計任何規則手段。”溫敬的手撐住雙額,“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馮拾音想到一個可能性,搖了搖頭,又瞪著眼睛看她。
“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他前半生唯一的支撐,卻被裴西用那樣殘忍的方式殺害了。他在長達十年的臥底生活中練就了一身沉默隱忍的本事,卻無法磨滅那些紮根在心底深處的傷痛。我問過涇川,他說有可能是創傷後遺症,偶爾會有過激反應。”
馮拾音眼睛眨了下,濕潤潤的:“創傷後遺症?”他抹了把臉,強努嘴笑,“怎麽跟做夢一樣的。”
“他最終還是走在正道上,我想他應該是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曾經看過醫生,也積極配合過治療。他能去給他父親上香,就代表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
“可是周風南,他二叔對他一直都有誤解……”
“他想把老房子賣了,去跟周風南一起住。”溫敬堅定地看著前方,“慢慢來吧,都會變好的。他這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的話,總會用行動慢慢做到的。”
“那你呢?”馮拾音眼眶也紅了,“會很辛苦。”
“會比他還辛苦嗎?”
“……”
“說真的,我不知道他能堅持到什麽時候,這條路他還能走多遠。但我的初衷不會變,我希望他倒下來的那一刻,是安息的。”
“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離開這兒吧。”
“我真羨慕他。”
她依舊還是笑。
馮拾音對周褚陽說:“這十年來,你執行過的任務,記錄在秘密檔案裏的一切,都會伴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最終被模糊,周褚陽這個名字不會存在,你的身份職位都不會存在,唯一能證明你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是檔案紙的顏色和厚度,以及首頁上一個發黃的編號,顯示最終狀態是已經殉職。”
馮拾音的眼眶未曾幹爽過,或許他真正敬佩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在經曆了十年的激流勇進後,他仍舊如刀鋒一般筆直地站立在最初的位置上。
以熱血縱橫涼薄現實的天地之間。
希冀黑暗來臨得晚一些。
“我想沒有人能懂你默片一樣的人生,但終有一天,她會懂的。”馮拾音說了句感性的話,倒把自己說笑了,“按照她說的,慢慢來吧,你沒什麽做不到的。”
周褚陽點頭:“我曾經搖擺過,但現在時間不多了,所以不想再浪費。”
“溫敬知道嗎?”
“我不說,她也會知道的。”
“以前總想不明白,‘生前敞亮,死後清白’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好像多了一層領悟。”
“說說看。”
“活著的每一天,都渴望堂堂正正對得起國家,這樣死後所有的時間,所親所愛之人,才能因為我的清白而堂堂正正地活著。”馮拾音雙腳並攏,脊背挺直,直視他,“到這一步就夠了,真的,就夠了。”
他眯著眼睛,含住煙。
“溫敬隻愛過你。”
“我知道。”
“活得久一點。”
“我盡量。”他扶著門檻站立,眼底黑瞎一瞬,又恢複明亮。他緊緊摳住門框,抬頭說,“她一個人也能走完這條路,但我還是會努力多陪她一些時間。”
馮拾音點點頭,抹了把臉。
“再見了,我的兄弟。”
溫敬從後麵走過來,和他一起目送馮拾音離開。察覺到他站立的姿態傾斜,她從腋窩下扶住他,輕聲笑:“有點冷,手都凍紅了,給我捂捂。”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黑暗再度來襲。
“我們走吧,回屋去?”
“好。”
底下有門檻,他扶著門框跨了一次,撞到腳背。溫敬立即回頭,看著遠處說:“陽光真好,我們先不回去了,你陪我曬會兒太陽吧。”
他正好順著門檻坐下來。
溫敬靠在他肩上。
“你還記得那句話嗎?”
“記得。”
“嗯?”
你還能活著回來嗎?
如果有那一天的話,我們一起曬個太陽,喝口小酒,睡個安生覺,走完這條路吧……
這是他們一生裏最好的日子了。
而我們這一生最明媚的時刻,才剛剛開始。
我相信。
所有無法宣之於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辭的甜。
終有一天,你會遇見那個人。
以沉默預知所有甘苦。
用信仰支撐未知將來。
從生至死,永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