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姐,人間不值啊
“不許再跟著我!”
“我又不是跟著你……”
“膽子肥了,居然敢頂嘴了!”
小薜荔擼起袖子,像個炸毛的獅子,氣勢洶洶朝比自己矮半個頭的鼻涕蟲揮著拳頭,“你再跟過來,這硬邦邦的東西就會砸到你的頭上,到時候你的頭上會起一個很大的包!”
小宿莽垂著臉不說話,掛在上嘴皮的兩條鼻涕垂下來,低頭不語。
剛從花園中摘了幾朵鳶尾花的楚辭,嗅著花香算著數量,定好哪一束該給誰。
大老遠看到蔣薜荔又在欺負人,無奈搖搖頭:“薜荔。”
兩小孩瞅見楚辭走過來,一個忙用傻笑掩飾自己的暴力行為,另一個低著頭,不斷吸著鼻涕,卻在無意識拽拉自己的衣服,盡量維持平整。
“姐,我……”
楚辭一個眼鋒掃過來,嚇得她立馬噤聲。
這麽多個孩子中,楚辭年歲偏長,算是同一輩孩子中的長姐,被送走了兩百年,回來後沒多久便得到了孩子們的喜歡和擁護,一個個學著蔣薜荔喊她姐姐。
楚辭抽出一束嬌嫩多汁的鳶尾花,遞給小宿莽:“我的妹妹脾氣有些不好,可她對你並沒有惡意。”
小薜荔不情不願走過來,向他道歉。
“沒、沒關係……”
他的嗓子有些低啞,就像是喉頭塞了一大團棉花,喉嚨發出了擁堵的氣音。
楚辭對他有些印象,努力搜尋著他的記憶:“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他沒說話,好似天生就是個沉悶少話的孩子。手揪著衣服的下擺,有些髒了,用手掌蓋住黑的那一塊。
想起來了。
有一次,她特意組織了‘一日節’,專門用來緩和各部落族之間的關係,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笑聲,所以那天是孩子們的主場。
當所有的孩子們都在沉浸在歡聲笑語中時,唯獨他一個人,默默躲在聖靈石後,繚繞的仙霧幾乎把他半個身子都擋住了。
她走過去跟他說了兩句話,他沒點頭也沒搖頭,轉過身就走了,那背影,落寞又孤寂。
小孩的世界很單純,也敏感。
楚辭替他拂掉頭發上的碎沙子,又刻意沒有去看他遮住的地方,對他笑:“我等下要去給各個部落族的族長送花,你願意陪我去嗎?”
“我要去,我要去。”
小薜荔舉著手,踴躍自薦。
小宿莽搖搖頭。
楚辭沒有強迫他,指尖動了下,然後笑著說:“你的衣服很好看。”
小薜荔這才留意到他的衣服,雲緞錦衣,柔軟如棉花,絲毫沒有剛才打鬥過程中的撕裂痕跡。
她的靈術是在那兩百年中勤學苦練而來的,對於這些才七八十歲的小孩子,能學會隱身訣就已經很不錯了。
正所謂人靠衣裝,佛靠亮裝。
她又施了法替他抹去常年垂下來的鼻涕,一個幹淨整潔的小孩童頓時躍入眼簾:“現在願意一起去了嗎?”
楚辭朝他伸手,小宿莽紅著臉握住溫軟的手掌。
那一天,仙霧繚繞的崦嵫山,神光映落三道細小的影子,隨著移動的步伐彼此相依,髣髴在低聲訴說著永不相離的誓言。
……
路幽昧揉著眉骨,身旁滾落一瓶瓶烈酒,喉頭又幹又啞,髣髴被野火燒得幹脆的田埂,舉目皆是灰撲撲的荒蕪。
房間陰暗無光,走兩步,絆十步。
突然有一抹光,從門縫漏進來,緊接著頭頂的吊燈被打開,強光把路幽昧刺得睜不開眼睛。
“你的手怎麽了?”
蔣謇謇穿著寬鬆的衣裙,被他狼狽的模樣嚇到,忙捧起受傷的右手,掌心被碎玻璃瓶刺出猩紅的血,還在不停往下滴,染紅她的白裙下擺。
他看著她,目光裏裝滿了沉渾,好似不認識她。有時甚至在自虐,像在跟什麽東西莫名拉扯,得不到一個妥帖的收放。
蔣謇謇眼眶裏噙著淚,小心細致地替他擦藥。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變成這個樣子。
“你……走.……”
目光遊離的男人,在催她離開。
綁好繃帶,蔣謇謇神色氤氳看他:“你要我往哪裏去?”
把他的手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哽咽著喉嚨:“咱們還有一條小生命,你舍得讓他流落街頭嗎?”
路幽昧垂下臉,盯著她的腹部,神色呆滯。
又在下一秒甩開她,變臉比翻書還快:“誰允許你出現在我的麵前,給我滾!”
“幽昧.……”
路幽昧的狂躁症發作,不顧她的哭泣,三兩下就將人撚出房外。
什麽長姐、什麽鳶尾花、什麽孩子.……統統都是假象,這些虛幻的片段根本比不上當年所受的屈辱。
他要把破碎的尊嚴,一點點撿起來!
蒼白的唇角再次勾起邪魅的弧度,歪斜的脊背挺直。
這位帝家的年輕掌權,等著接招吧!
他們被人綁架了。
這是楚辭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
她被套進一個麻布袋裏,山路似乎很難走,她的頭不斷往下墜,頭重腳輕,顛得暈頭轉向。
雙手被倒綁在身後,很緊,腿他們碰不到,還能靈活的晃動。
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交談的聲音,鼻音很重,不止兩個人,她嚐試著聽,卻不懂。
有火光,從遠處閃過來。
光聽腳步聲,就料到是團體作案。
楚辭抽絲剝繭,逐個推理分析,沒一會,就被那個人丟進一個暗黑的小屋。也沒打開布袋檢查,不知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對他們太沒信心。
有餿臭的味道,地板還是潮濕的。身上落了很多雪,浸濕了她穿在外頭的長款羽絨服。
默念幾下口訣,繩子沒斷,看樣子是特製的,專門用來捆綁會術法的生靈。她換了個口訣,繩子還是沒有斷。麻袋外似乎也被施了法,無法掙脫。
她嚐試著側過身,以手撐地,用腰和肩膀的力量旋轉,抻長頭部,感受四周的方圓。
腦門一重,碰到了另一個麻袋上的人。管不了是誰,想辦法把他弄醒才是關鍵。
“ouch——”
江蘺低聲一吼,“疼疼疼……”
“別說話!”
門外有人,還推門進來,逐個麻袋踹了幾腳。確認沒有人醒來,這才晃著膀子出去。
楚辭辨聽方位,指揮江蘺準確找到第三個麻袋。
“是薜荔。”
江蘺單靠嗅,就猜到了麻袋裏的人,最後一個麻袋裏裝的是登山男。
那木琴和霍婭婭去了哪裏?
誰會對一個單親媽媽和繈褓中的女嬰下手?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懷疑.……”
三個人隔著麻布袋,壓低聲音交談。
天逐漸亮了,徹夜商量對策的三人被光照得有些適應不來。又一次被人扛起,丟到硬邦邦的地板上,麻袋被逐一解開,水泥台下圍著密密麻麻的人。
一陣陰鬱肅殺的寒氣,從他們沉冷的臉上撲麵而來。
三人被拖上高台的木樁,粗長的麻繩幫他們纏得死緊又密實。
“對不起,連累你們了……”
高台頂端綁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徹夜未眠又被折磨得全身頹喪的木琴。
言下之意,這些人要對付的是她,而他們則是被牽連進來的。
“至高無上的神啊,請你們原諒鹿及州遲來的祭禮。為了贖罪,我們特意奉上另外四個擁有妖息的生靈,來平息您三十年的怒火——”
“我要是神,絕對不會保佑你們這群自私自利的家夥!”
蔣薜荔使勁權利掙紮著,滿腔的怒火在這一刻徹底點燃,“神能辨析人性,品善惡、論賞罰、冠智愚……就你們這些蠅營狗苟之徒,不過是在給神潑髒水,汙蔑神的威名。人貴在有自知之名,你們連自己的品性都無法辨認出來,想要神的保佑,癡人說夢。”
一番言論,惹起眾怒:“燒死他們-——”
登山男登時嚇得三魂不見七魄:“別、別呀,我還沒有娶妻生子,不想死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墨色的油潑在他們的身上,也染黑了半片天空。連在一起的木樁油膩膩的,像鯰魚般滑不溜秋。
台下有個木柴堆砌的小棺材,四周擺放著祭祀的豬馬牛羊,卻個個骨瘦如柴。
裏頭傳來有嬰兒啼哭的聲音,驚得木琴歇斯底裏的怒吼:“你們答應隻要我站上這個祭台,就會放過我的女兒——”
蔣薜荔冷嗤:“鹿及的嘴,騙人的鬼!”
鹿及州的州長是個粗布麻衫的怪老頭,左腳比右腳短,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舉著紅豔豔的火把,一步步靠近棺木。
冷風吹散木琴的嘶吼,整個木樁被被她抽拔,卻死活掙脫不了上頭的束縛,赤眸如狂獸般猙獰而猩紅。
還差一點!
楚辭用紫釵變作的刀片不斷刮著繩索,越來越鬆,快了.……
昨晚他們合計,也料到是鹿及州的州民將他們綁走,畢竟這裏除了鹿及州的州民,沒人會如此熟悉山與山之間的地形。
為了轉移州民的注意力,以蔣薜荔為誘餌,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再想辦法掙脫捆綁的束縛。
要不是麻袋上被施了法,他們也不至於處處掣肘。
刮開了!
就在這一秒,木琴像一頭被挑釁的野獸,發著狂跳下十米多高的祭台,朝州長襲出。
火把已經點燃了棺木四周的柴火,熊熊火焰直逼天穹。木琴猩紅著眼睛,踹走州長,猛地撲進棺材中,無數的怨氣從隨著黑乎乎的火焰中扭出來。
楚辭解開三人的麻繩,從後跳下高台:“走!”
“別讓他們跑了,殺了他們-——”
州長一聲令下,無數的州民湧過來,手裏拿著槍,還有弓弩,槍林彈雨在這滿地銀霜的冬日,變得尖銳而狠戾。
楚辭摒退幾人,開始凝聚暈白的光圈,絲桐古琴在冬風颯颯中顯出優美的輪廓。徽位寶光閃閃,蠶弦細薄悠長。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不止是琵琶,絲桐亦然。
無數的子彈短箭雜糅在一起,被琴音吸附,上下震顫中悉數化為不可見的灰燼。
最後一個轉調,音盈好似彈簧的力度,在每個鹿及州州民的心髒狠狠砸了下,他們捂著耳朵和眼睛,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哀嚎。曾經的餘音繞梁,如今的痛徹心扉。
人都該為自己造下的孽還債,不論是舊日,還是如今。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棺材被掀翻,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滾了出來,已被燒成幹屍,從頭到腳黑成灰炭。
火滅了,火焰卻還在盤旋,逐漸形成一張怨氣囂囂的麵孔:“姐,人間不值啊……”
是宿莽的魂魄。
她怎麽沒想到,霍婭婭身上的宿莽一魂一魄,是從母體攜帶而來,那麽母體本身也該有的。
楚辭一把撈過他的魂魄,手掌燙出一大圈的水泡,握住的卻是空氣。
“姐,我所有的屈辱,都拜人類所賜。我不甘心就這麽死了,我要讓他們也嚐嚐什麽叫做痛不欲生。”
化作宿莽模樣的魂魄襲向他們,以暴戾砍斷他們的手腳。
楚辭想要阻止,可剛才為了撥彈《荃蕙詞》,抵擋四麵八方湧來的槍林彈雨,耗損了不少精元,無法阻止宿莽的報複。
整個鹿及州,遍地烏煙瘴氣。
宿莽帶著報複的快感,不斷享受每一個人痛苦的哀嚎。放肆狂笑的當口,撞進了一個身體中。
楚辭被蔣薜荔扶起來,江蘺忙撲打兩人身後沾染的火星子,畢竟有墨油在身,極其被焚。
及時趕到的女子,背影細瘦。
她轉過身,漂亮的杏眼浮動著遊離的視線。
“那不是跟帝居訂婚的和家獨生女嗎?”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可見楚辭絲毫不介意,甚至還以隱隱期盼的目光看下她:“是靈均嗎?”
和芷沒答,突然捂著肚子,跪伏在地上,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
宿莽的魂魄在她的體內四處亂躥,與她原本的精魂發生劇烈的碰撞,兩者不停的鬥法,外在的軀殼像誤食了藥物般全身浮腫。
“不行,你現在已經不能再動用法術了。”蔣薜荔攔住氣息微弱的楚辭,深吸一口氣,說,“讓我來。”
怕他們不相信,隻好如實坦言:“關於琉璃移魂陣和仙骨世界的事情,我全都想起來了。”
在婚禮的第二天傍晚,那些殘碎的記憶片段像開了閘的洪水,悉數湧了出來,髣髴有一雙手,拿著強力的黏合劑,一片片鑲嵌在一起,比山河社稷圖還要雄偉壯觀,蔚為大歎。
當晚,她揣著一身堪堪恢複的靈力,欲找路幽昧報仇。在第一進遇到外出回來的帝居,不動聲色一番對答,就把她的目的套了出來。
她不否認,既然有了法術,何必再搞那些彎彎繞繞的圈子。
“那你有沒有想過,殺了路幽昧,你的父親和姐姐怎麽辦?”
那些替蔣九翼檢查的神經科醫生,全都被路幽昧下了咒,除了他,沒有能解。路幽昧一死,蔣九翼不論生死如何,一生都會背負上貪汙的罪名,還裝病,妄圖逃脫刑罰的追責,會被戳一輩子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