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相思樹下說相思
“那……聖女呢?我們被送到了人界,聖女怎麽樣了?”
千麵閻羅把鎮店之寶的幾把團扇放在月光下凝視:“神軀和元神殘損,隻能俯身在隨身實物上,尋常人見不到她。”
豈不就是在說,她隻能以孤魂野鬼的身份活著?
和芷喉頭一陣哽塞,像是誤食了苦蓮心般。千頭萬緒間,一股熟悉的心疼隨即而來。如果她真是負責保護聖女的護法,那麽接下來,她就要盡快找到聖女。
她深吸一口氣,默默念了一個口訣。不過晃眼的工夫,就穿上一套嶄新的針織長衫和鵝黃毛呢外套。
深色的杏仁淌過一抹瀲光,一記實錘重重砸上她的心口,骨頭縫裏都有回音:“聖女是不是……楚辭?”
千麵閻羅默然,隨即告訴她:“她現在在攝提城,你盡快趕過去。不要用瞬間移動的心決,會被其他生靈發現。”
和芷神色恍惚,地上的影子才晃動幾下,忽然頓住,眼前閃過她跟楚辭在八陣圖中對決的一幕。
真是造化弄人。
她差點.……就要殺了自己應該保護的聖女。
“不是你的錯,有人故意設了這個局,目的就是想要你們自相殘殺,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是誰?蠅蝗?檮杌?還是其他人?”
“這些無需你管,去攝提城,保護楚辭的安全。”
‘妙不可言’客棧
一行五人正埋首坐在方形木桌上,攝提城的風土人情與伯庸城類似,卻是以州分居。
拿到地圖的江蘺數了數上頭的州落,數著數著,就開始頭暈眼花,這地方雖然不大,卻分了五十多個州落,每個州裏也有幾百到一千號人不等。
想要找到宿莽,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一支黑色的馬克筆從他的身後穿過來,直接在攝提城的地圖上打了十幾個黑色的x。
江蘺臉色一變,正想說些什麽,一看到是兩張撲克臉中最魁梧粗獷的男人,當即噤聲。
一張地圖被塗抹得麵目全非,他都沒敢說半個不字。
該認慫時就認慫。
後一張撲克臉直接把剩餘五個州落的地名,寫在地圖背後的白色空曠版紙上:鹿及、沐艽、仙蒂、咲咲和墨亦五個州。
這五個州落,皆有傳出宿莽的消息。
一張新的攝提圖重新擺到楚辭跟前,用紅色的馬克筆圈出上頭的五個州落名字:“這五個地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且都處於臨城的交界處,看樣子我們得分頭行事了。”
蔣薜荔把玩著手中的馬克筆,單手撐額,發表自己的個人觀點。
“不用,”楚辭點了上頭的一個地方,眼神堅定,“明天,我們就去這裏。”
計劃已定,三個男人分別回房。
他們在這間客棧裏開了兩間房,男女各一間,以舟車勞頓為由,打算歇息兩日,第三天再上路。
可這裏的澡堂都是公用的,分了九小塊,以水泥牆分隔。
男人活得糙,大冬天不喜歡洗澡,劃拉幾下水到臉上,算是洗臉了,毛巾一擦,了事。
可女生不行。
楚辭坐在床頭,手碰到紫釵,取下的刹那,盤起的長發如瀑布般嘩啦啦往下滑動,柔順又烏黑。
眼前來回晃動著一道人影,每一步都故作漫不經心。
楚辭忍住笑意,取出沐浴乳和毛巾,問她:“一起嗎?”
蔣薜荔拍了拍毫無褶皺的床單,故作扭捏了下,說得很是勉強:“本來不打算去的,既然你都問了,那就一起吧。”
她們來的時候,早就過了高峰時間。
蔣薜荔選擇了最中間那一間,迫不及待開始沐浴。
楚辭守在門外,並不著急進去。燈光淺暗,落在容姿姣好的臉上。目光遠眺,客棧的名字在蕭瑟的風中肆意晃擺。
她掏出手機,把今日還未來得及看完的推送快訊點開。
他還是去了。
那個遍布豺狼野獸的地方,他選擇隻身前往。
從他爽快答應讓自己來攝提城時,她就有預感他已經籌備著對付路幽昧。雖早有所料,卻還是止不住擔憂的心神。
指尖滑動在屏幕上,被拍到的背影一如既往的低調,可有些人,偏喜歡跟他唱反調。
“帝氏掌權低調現身東茴,對記者的提問避而不談”、“東茴區長之位即將塵埃落定”、“路幽昧主動接機,兩人談笑風生”……
這些標題表麵上看無傷大雅,每個字都在咄咄逼人。既趁機諷刺他的人品,又逼他主動把東茴交給路幽昧。
這些人……真是……
心裏搜尋了千百個罵人的詞,還沒找到合適的,手機就跳出一條微信:相思樹下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除了他,還有誰會這麽膩歪?
怨氣被衝散了不少,更多的是心疼他,替他鳴不平。
又一條消息跳出來:在忙?還是不記得怎麽用了?
前一秒的感動,都在下一秒化成了啞然失笑。
她不喜歡手機,總覺得上頭的東西太多太雜,輻射又大,會影響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交流。
連帶著打字也懶。
每次兩人一分開,他就會掐著時間給她發消息,愣是讓她懷疑江蘺形容他性格那句‘惜字如金’是反過來形容自己。
她的回答除了必要的關鍵詞,剩下的都是語氣詞,通常他說三四句,她才回那麽幾個字,有事語氣還聽生硬的,讓他哭笑不得,這才有了‘她不會使用微信’的認知。
頭靠在門框邊,沒他的胸膛溫軟,輕聲向他抱怨:在公共浴室,這裏好冷呢。
他的消息立馬跳出來:自己一個人?
她:沒,還有薜荔。
他的視頻立馬彈了過來,她沒接,轉為語音通話:“我還沒有洗……”
不對,為什麽開頭要說這句,太引人遐想了。
“猜到了。”
這麽厲害?
他笑,自己的妻子,多用點心就了解了,也是個嬌氣的小姑娘,被他慣的。
清了清嗓子,低聲問她:“穿了幾件衣服?”
“你感冒了?”
他的聲音比平日低啞了不止幾倍,心像是被烈火燙傷,疼得不像話。
帝居幾不可聞歎口氣,本來想忍著不告訴她,可一看到她發來的親昵語氣,心頓時泛濫成災。
大晚上又在公共浴室,不安全。一時沒忍住,就點了過去……
他倒頭躺在床上,手背蓋住額頭,雲淡風輕一筆帶過:“看到今天的新聞了?”
“嗯……”
想不看到都難。
“那你應該為我高興,趁這場感冒,可以連著好幾天避開不想見的人。”
為自己贏取私人時間,找準時機,逐個擊破。
不想讓不愉快的事情影響兩人的心情,他又追問了兩人對話的第一句。
她回想了下,語氣自然答了個數字。
他笑,低喑的嗓子不知比平常性感了多少倍,語氣輕佻極了:“還是我幫你穿的那幾件?”
“……”
昨晚被他折騰得厲害,像是要把她拆骨入腹般,鬧鍾響的時候,她才動一下就難受,他倒好,一臉神清氣爽,還故作善心大發的樣子,一件件替她穿上。
被他說得臊得慌,半天不理他。
他倒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卻說著令人麵紅耳赤的話:“還是我幫你挑的,每一件。”
掛電話,幹脆利落,不帶一絲猶豫。
臉上的紅暈還沒退去,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又不像哭,好似陰間鬼前來索命的奸笑。
身後是拖鞋的噠噠聲:“你……也聽到了?”
蔣薜荔披著濕漉漉的頭發,隻穿了件針織毛衣,粉色的羽絨服還搭在手臂上。
一看就是嚇得跑出來,十指揪著她的手臂,隱隱發顫。
循著哭聲找過去,在客棧的後院看到兩個人,借著路燈的光源,是女人的身影。
其中一個抱著嬰兒,依依不舍貼在她的額頭上:“不哭,乖……”
另一個拿著鐵鍁,於心不忍別過頭,卻還是勸著:“我知道你舍不得,可為了她的下輩子,你還是得放下啊。”
“她的下輩子,母親就不再是我了……”
女人哽咽。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本就沒有母女緣,怎能強求?”
……
兩人距離得遠,隱隱約約聽到一些,突然見持鐵鍁的女人一把奪走啼哭的嬰兒,作勢要埋了她。
有虛影從楚辭眼前晃過,剛才還怕得渾身打顫的蔣薜荔,此刻正像隻靈活敏捷的獵豹,迅速搶回嬰兒,怒不可遏懟人:“她還那麽小,你怎麽下得去手?”
兩個女人顯然沒想到會來人,僵愣半晌,孩子的母親突然問她:“你能聽到她的哭聲?”
這不廢話嗎?
聽不到怎麽會找到這裏?
隻聽到撲通一聲,孩子的母親頂著紅腫如核桃的眼睛,又是跪又是哀求,請她一定要救救她的孩子。
蔣薜荔嚇了一大跳,不知所措勸著,沒用,隻好把求助的目光拋向從月光中走來的楚辭。
在遙遠的山區,舊日的冰冷習俗還籠罩在部族的上空,揮之不去。
關於祭祀,女人一概不許出席,怕擾了神明送去的福祉。有個小女孩淘氣,不信這些,偏要去祭禮幫忙,回來後大病了三天三夜,本以為沒得救了,卻在送進棺木的時候奇跡般活了過來。
小女孩逐漸長大,按部就班的讀書,工作。在那個‘女人讀書不如嫁人’的州裏,她是唯獨一個靠知識邁出大山的女人。
父母年邁,她帶著男朋友回州舉行婚禮。男方無父無母,與她一起留在州裏照顧嶽父嶽母。
關於她的謠言和議論,從她兒時開始就始終未斷絕,她從沒有理會,與丈夫勤勤懇懇地過生活。
父母、丈夫相繼離開,她在極度痛苦中生下一個女孩,自己剪臍帶,燒水替女兒洗身子……
生下她的第三天,州長帶著所有州民找她,揚言那個女嬰是個禍害,會毀了整個鹿及州,幾個身強力壯的的男人氣勢洶洶跑過來,要把她的女兒送到祭壇,燒死她。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她像瘋子般怒吼,跑進廚房舉著一把殺豬刀,見人就砍,眼睛被血染紅……
她連夜逃出鹿及州,懷裏還抱著拚死搶回來的女兒,輾轉了許多城市,本不打算再回來,可女兒卻生了一場不知名的大病。
她一路求醫,兜兜轉轉間,竟然又回到了攝提城,陰差陽錯在‘妙不可言’客棧落腳,與他們先後就差了一天。
蔣薜荔看著在她懷裏熟睡的女嬰,並未瞧出她有任何的不對勁:“她……生了什麽病?”
木琴解開孩子的絨毛外套,扯開幾件裏衣的口子,密密麻麻的紅斑像是滾燙的火球,砸得兩人猝不及防。
像蕁麻疹,卻比它嚴重多了。
楚辭靠近一步,細看她的骨骼脈絡,眸光盛滿暗沉,追問:“這個孩子應該有好幾歲了吧。”
“三歲。”
可卻還是剛出生時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明天就是她的生日。”
蔣薜荔還是氣不過:“就算生病了也不是她的錯,你們為什麽就要將她活埋呢?”
而且動手要活埋她的,還是這間客棧的老板娘。難道就不怕這個女孩死後怨氣衝天,把她的客棧攪得天翻地覆嗎?
客棧老板娘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看向楚辭:“你看出來了吧。”
楚辭點點頭,兩人目光交匯,卻沒多說什麽。
她是一株由草修煉成人的草妖,這也是她為什麽選擇這家客棧的原因。
“這女嬰……活不了……”
初見木琴,她就勸過她,這孩子身體裏多了一股不屬於她的幽黯氣息,正是這股氣,控製了她的成長。
唯有讓女嬰解脫,才能獲得重新投胎的機會。
好不容易勸解成功,卻被突然闖出來的蔣薜荔阻止。
“她還可以活。”
三人齊刷刷看向沉穩作答的楚辭,木琴更是聲淚俱下,又要下跪,被楚辭眼疾手快攔住,“救她其實不難。”
蔣薜荔收到楚辭的暗示,陪著神思恍惚的木琴去樓下吃些東西。
房門隻剩下楚辭和草妖。
看著床上被包裹得嚴實的女嬰,草妖嚐試勸著:“聖女,你這麽做,除了耗損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元氣,百害而無一益。”
“隻要能救到人,耗損一點元氣算什麽?”
更何況,她迫切想要知道,浮散在女嬰體內的那股幽黯氣息,究竟是不是宿莽。
手指在淺黃色的燈光中逐漸凝出一抹光圈,拇指與中指撚合,交叉抵於胸前,盈澤逐漸射出一道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