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兜兜轉轉皆有情(五)
混雜了千泥萬垢的汙水,又腥又臭,莫說人,魚都不想生活在裏頭。
從水中躍出,烏雲托著彎月,倒映在黑咕隆咚的水麵。
“那是.……湯容長?他想做什麽?”
七樓窗口,有個黑影站在窗邊,雙手扶著窗,一瞬不瞬盯著兩根頭須擺動的方向。
帝居知道,他打算如自己剛才一般,爬上鷙垢的頭上。這舉動,既冒險,又極其容易被發現。
“尤光源,看到後花園那棵被淹了一半的橡樹了嗎?遊過去。”
看到是看到,可.……距離鷙垢的方位也差了十萬八千裏。
“你變回人形,將我甩上去。”
尤光源瞬間石化。
緊接著又聽他說:“記住,能甩多高甩多高。”
“你不要命了?”
鷙垢現在是想法設法要吃了他,這麽做無疑是將他往死路上推,“我不去。”
臨行前,楚辭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護他的安全,它可不想做戲文本子裏那些食言而肥的書生。
帝居髣髴沒聽到他的嚴詞拒絕,動作迅疾遊到槐樹下,像隻靈活的白猴子,不過一個晃神,猛然躥到樹頂。
在他的威逼利誘下,尤光源不情不願挪過來,化作人形,站穩後,像倒掛金鉤般攥住他的雙腿,原地飛轉。
颯颯作響的樹葉從晃蕩的樹丫中傳來,落葉紛飛,從遠處看,真像是一團團花團錦簇的雪花,染上了墨綠的顏色。
“走你!”
尤光源鬆手的刹那,湯容長也瞅到了時機,飛身撲過去。
帝居再次破了雲層,落下的刹那,顛了顛手中的水球,在湯容長抱住頭須的刹那,猛然砸下去。
忽覺有異樣的鷙垢還沒來得及偏頭,攻勢迅猛的水球像冰雹一般砸得哪裏都是。
注意力成功被帝居吸引,鷙垢露出鋒利的牙齒,特意舔了幾下:“你,還有那隻狗,都會成為我的開胃大餐。”
掃除這兩個障礙,接下來便是那一群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人類。
“奧特曼!”
三四歲的小男孩趴在窗口上,腦袋搭欄杆邊,眼底是如星星般晶瑩善良的光澤。
無精打采的一群人沒空理睬他,都在商量著往樓上擠一擠。水已經淹到二樓,及膝蓋了。
可樓上也是人滿為患,無處可歇,再多個人都是累贅。
“小寶,快下來。”
手裏牽著四個孩子的年輕母親,無法越過眾人去把小男孩抱過來,心急如焚。
有位老大哥見她著實可憐,一時心善,搭把手準備把小寶抱下來,餘光外瞄,驚懼得說話都囫圇了:“真有怪獸!”
小孩子的話或許聽聽而已,可成年男人的話,多了幾分信任度。
這不,一群人爭先恐後往外瞄,還真見到了鷙垢的本體。
再此之前,小男孩口中的奧特曼,便是踩在鷙垢頭上的帝居。
暴雨如注的夜,雷鳴與閃電混雜在水泥廠房裏,四周有水傾瀉下來,卻隨同巧妙的走勢流下去,半分都沒靠近水泥廠房。
關了一日一夜的羌蕊房間,突然扔進來一個亞麻色的蛇皮袋子。
昨夜那個男人掃了眼倚窗而坐的羌蕊,沒幾分好臉色,喊了句‘老實點’,再次把房門落鎖。
蛇皮袋裏傳出唔唔唔的人聲,還有抖動的前後踢踏聲。
羌蕊休息了一日,勉強有些精神。
聽見蛇皮袋中的動靜,在微弱的光線下找到一盞銅製煤燈,又摸索到一盒柴火,有些潮,點費了三四根才擦亮第五根。
屋裏有了亮光,蛇皮袋中的踢踏反而安靜了許多。
“你別怕,我來替你鬆開。”
羌蕊把煤燈放在一旁的四角木凳上,沿著上頭的繩索看了眼,是古代衙役特意給將死之囚纏的死結。
她繞了兩圈,輕車熟路解開。
當人從裏頭鑽出來的刹那,如豆燈光晃出兩張漂亮的五官,迷眩了眼球。
“聖女殿下。”
楚辭立馬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察覺無人靠近,這才掙脫蛇皮袋,牽著她走到對角處的窗邊,鬆了口氣:“看到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羌蕊也刻意壓低聲線:“您怎麽會在這裏?”
楚辭朝門口指了指:“那人將我劫過來的。”
“他為什麽要劫走您?”
楚辭替她撣了撣褲腳蹭到的灰:“別用尊稱,喊我楚辭就好了。”
說完又笑,撞了下她的肩膀:“還是喊我苗圃吧。”
羌蕊有些糊塗了。
鷙垢昨晚吩咐門外男人的事情,就是劫走醫院裏的苗圃。
這個苗圃雖然現在精神有問題,可不難保有一日她清醒了,會把看到的事情捅出來。
到時候,一切可都晚了。
“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她?”
男人當時有此疑惑。
鷙垢搖搖頭,撐著牆麵起身,頭發還在往下滴水:“現在動手,會打草驚蛇。”
對方來者不善,他不能冒這個險。萬一把警方逼急了,遭殃的還是他們。手上還握著血海深仇,等了這麽多年,可不想功虧一簣。
“我們料到有人會對苗圃下手,就提前將她送走。我再裝成苗圃的樣子,魚目混珠。”
恰好這個男人並不太認得苗圃,隻記得她是長卷發。摸索到苗圃的病房,打暈看守的警察,再對號入座,將她劫了回來。
羌蕊靜靜聽著,並未出聲。
楚辭也隻當她是驚怕,抱了抱她,柔聲安撫:“找到機會,我會助你逃走。”
她?不是她們?
“那你呢?”
地上涼,楚辭又將她扶到床上去:“我們料想,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殺掉九個人的凶手,肯定不止一個,很可能還是團夥,我要留下來,追查真凶。”
就算是異生靈,也有可能是有衝突的兩個甚至以上,不然門口那灘血從何而來?
異生靈的血跟人類的血差不多,唯一的不同,便是他們的血遇明火會燃燒,髣髴被油潑了般,呈燎原之勢,火苗不斷蔓延全身。
燒成灰燼,灰飛,而煙滅。
原本默默聽著的羌蕊心頭一窒,不顧一切衝到門口砸門:“開門,放我出去!”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卻帶倒了煤燈,煤油滾到地板,燒上了床單。
一切又不可控。
外頭的男人站在樓頂遠眺,黑乎乎的夜色,除了嘩啦啦的水聲還是水,半點人影都看不到。
而下麵倒是熱鬧,拍門聲、咳嗽聲、嘶吼聲混作一團,還有倒映在水中的火光。
等下,火光?
男人攀著貨架梯下去,人還沒落地,猛就躥上一股嗆鼻的焦黑味。從左手邊盡頭處唯一一間房門傳來。
黑色的煙霧從門縫飄出來,看到裏頭雜亂無章的倒影,罵了句‘麻煩’,掏出鑰匙插入鎖孔。
開門的一瞬,兜頭被蛇皮袋蒙住,無數的痛意貫穿頭腳,那叫一個慘不忍睹。棍棒加身,視線又被擋住,根本無處躲藏。
出完了氣,兩個女孩坐在一旁暫時休戰,這個鼻青臉腫的男人畏首畏尾拉開蛇皮袋,察覺頭上有棍棒的影子,又立馬擋頭,真是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精髓詮釋得淋漓盡致。
“你叫什麽?”
兩人搬來椅子,一前一後圍著他。
見他不出聲,用從角落找到的拖把、掃帚拆出棍子敲地,一聲緊接一聲,驚得男人驚恐萬狀,立馬哭著求饒:“萬、萬歲爺,我叫萬歲爺。”
這名字.……也不怕折煞了他的福氣。
楚辭趁勢追擊:“你的同夥呢?”
“這裏就我一個人。”
“那你上天台看什麽?”
“看星星!”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伸手不見五指的天,月亮都被隱沒了,哪裏來的星星?
楚辭心一狠,朝他腿上就是一砸,萬歲爺狼嚎了聲,哭得聲嘶力竭。
第一次見男人哭成這副模樣,涕淚橫流,嘴裏滿是口水,還不帶擦的。
楚辭扶額,腦門落下三條黑線。
天空突然飛躥上一縷煙火,像是點了什麽東西不斷往上狂飛。正如火箭下的助燃裝置和燃料,不斷驅使它向上發射。
像個孩子般啼哭不止的萬歲爺猛然僵住,手忙腳亂攀上貨梯,青煙燒到最後,落在他的腳邊,
雨停了,黑壓壓的雲層也漸次散開。
萬歲爺髣髴被奪走了魂魄般,恍惚了半晌,才嗚咽著低頭,還沒來得及觸碰青煙餘下的痕跡,一陣風吹過來,灰飛,而煙滅。
樓下,楚辭看著外頭如波濤般翻湧的河水,眉梢蹙成一座山。
水泥廠房就像是個睥睨一切的漩渦中心,兩側的河水衝垮堤壩、樓房,淹沒車輛、浮屍,洶湧而來,卻也畏且止步。
它們相互交纏,在廠房外歇斯底裏的咆哮。換言之,她們除了待在廠房裏,無處可逃。
可誰也無法保證河流什麽時候會掙脫束縛,張開血盆大口將廠房吞沒。楚辭麵上平靜無波,心裏早已翻卷起千層巨浪。
“會不會很難看呀?”
晨起,他拿著卷發棒慢條斯理替她燙起了卷發。
而她捂著眼睛,前方便是鏡子,卻不怎麽敢看。雖然在人界呆的時間不長,可蔣薜荔總喜歡在她耳邊叨叨,說發型既第三張臉,一醜醜所有,換個發型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萬一很醜……
方圓十裏過處,寸草不生。
大掌拉下遮臉的柔荑,另一隻手環到她身後,攥住另一隻小手,胸口貼著她的後背,低醇著嗓音蠱惑她:“睜開眼看看。”
最受不住的,便是他刻意沉啞著聲線,用喑啞勾磁的嗓音在她耳邊蠱惑。
一次一個準,這次也是心猿意馬。
鏡子是仿古的,兩側嵌了大理石,中間鋪了個橢圓形的平麵鏡,折射頭頂的燈光,落在她的臉上。
不是爆炸頭,下麵是小波浪卷,頭跟約莫兩厘米附近,是梨花燙。蓬鬆著垂下來,襯臉小眼睛大。
猜得出,他是用了心的。
兩人對鏡相視,他明知故問:“還覺得難看嗎?”
她輕柔撫摸著新換的發型,眼角淌出如耀眼的光澤,好似銀河撞上了星星,碰撞出電光石火的熠熠水澤:“你覺得呢?”
對於小姑娘巧妙的反問,眼底藏著疼惜的縱容:“我覺著……”
故意頓了頓,隔著發親鵝蛋臉:“很是不錯呢。”
楚辭被他吻得臉頰發燙,一時頭昏腦脹,脫口而出:“是人不錯,還是發型不錯?”
剛脫口就後悔了,羞意從腳底火燒火燎,一路躥上胸口。垂著臉,盯著腳尖不敢說話,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因為耳邊,全都是他的呼吸:“美人配美發,有道理嗎?”
她不敢說話,埋進他的胸口,卻被他托著臉親下來,舌頭從唇角溜進去,攪著,吮著,好似在品嚐蜜糖一般,每一處都不放過。
大掌托住她的後腦勺,逐漸加深這個吻,深吻。
曜石般深邃的瞳孔裏有她熟悉的東西,有光、有水,還有她。
一時情難自控,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他愣了下,捧起她的臉蠱惑著:“再說一遍。”
笑話,好話哪裏能說第二遍?
這句話,是他曾經說給她聽過,用的是梵語,卻固執著不肯解釋給她聽。有交有換,繞了一大圈,竟從江蘺那處取到了經。
是倉央嘉措的一句話: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箍在腰上的力道重了,笑著,不知是自我調侃,還是逗趣她:“真想與你這樣廝磨一輩子。”
真怕他會像昨夜那般,手是熱的,呼吸是熱的,像個大暖爐一樣貼過來,將她融化成水。
是真成水。
髣髴一泓汪洋大海,柔軟得不像話。
心裏想著,某人肆意妄為,她咬咬牙,在他耳邊小聲嘀咕著:好歹給我留點力氣.……
他笑,埋在溫軟的頸項中,輕嗅著她的香氣,眼底的光逐漸鋒利起來,千言萬語,最後卻隻有四個字:“萬事小心。”
知他擔心自己,她摟緊他,低著嗓子應他:“嗯。”
又怕空氣突然安靜,摩挲著他西裝後的紋理線條:“你再說多少點,想聽。”
“急什麽,回來都說給你聽。”
大掌揉在發頂下的餘溫,是她對那日的最後記憶。
是了,她要回去,堅決不可以死在這裏。
楚辭反手拉住羌蕊的手,迎著凶猛咆哮的浪濤,蔚然而立,髣髴不受世間汙濁浸染的兩株純淨白花。
“站住,你們給我回來!”
從貨梯上跳下來的萬歲爺險些扭到腳,一瘸一拐走過來,又氣又急,“想死?門都沒有,我還要帶你們去換消息呢!”
楚辭微眯眼:“換什麽消息?”
“你們管不著。”
萬歲爺朝地上蹦了五下,趴在地上,又像個老媽子一眼催她們也趕緊趴下。
一個天旋地轉,手下的地麵居然在挪動,前方不知何時閃出了個黑漆漆的洞口,像滑梯一般將他們三人俯衝下去。
機關閉闔的刹那,籠罩在四周的洪水猛然傾瀉下來,將孤立的廠房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