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者
午後時分,無人覺察的時候,有一個紅衣的人影悄悄潛進了風月無邊閣的後院裏。
不比其他地方,風月無邊閣在午後反而是沒什麽人的。幾乎所有人都會去閣裏去,而打掃衛生的小廝也已經忙完了掃撒工作,不會在這時候出來。所以她現在潛入,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那人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笑,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了一會,借著那修剪得甚好的小樹叢掩住身形,沿著牆根走了幾步,抬頭就看見了牡丹苑那根本不能算門的小巧院門。
——花姐被初塵叫去了,紅綾和小絮也在閣內忙著,也不會回來。這院子除了她們幾個向來甚少有其它人來,她特地掐著這個時候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就算她潛入了花姐的房間,也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本該是天衣無縫的計劃,那人卻不會想到——牡丹苑裏還有藏著另一個人,而那人如今就在她頭頂——花阡陌的屋子裏正是因為藏著不少秘密,所以才會少人來。不過這點她是沒有機會知道了。
梧桐樹的樹頂,本來靠著樹幹躺著的風易淩忽然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
他在對麵那棟華麗樓閣三樓看見了花阡陌。她今日穿了一身絳紫衣裙,廣袖長衣,頭發全都堆在頭頂盤成高髻,用一個金冠壓著,隻在鬢邊垂了幾縷長發,隨著步伐微微飄揚,更添幾分嫵媚。她似乎正在和宋媽媽商量著什麽。
她側麵對著他站在那裏,皺了皺眉後,似乎是做出了什麽決定,對宋媽媽說了句什麽,宋媽媽點了點頭退了下去,而她則走到一邊,抬起手撫住額頭歎了口氣,表情是少有的頭疼。
她不知道他在看她。事實上,在這裏幾乎能在看清她的任何一舉一動,他常常這樣靜靜看著她,一看就是整一天。當然,風少俠自己是沒有任何自覺,這舉動是有幾分當登徒子的嫌疑的。
她似乎有很多張臉,接待客人時如花解語的,教訓人時色厲內荏的,處理事情時果敢幹練的……可似乎每一張都不像是真的,而是一張張完美的麵具。他印象中最深的,卻是那天清晨她臉上沾著血手印,目瞪口呆的愣怔表情,那樣真實而鮮活,重重的在心弦上撥弄出清晰可聞的聲音。直到這段日子同處一室,他才知道即便是當一個花魁也是極為辛苦的,練琴練舞練書學畫,還要應酬各式各樣接踵而來的客人,她幾乎沒有一刻是閑著的。她忙得甚至很少回到屋裏,有時到半夜才回房,倒頭就睡,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神色。
——她不會知道他其實最懷念的反而是和她一同淪落崖下的那段時光,盡管清苦,但至少她是那般觸手可及,無比真實。
彼時花阡陌已經轉身去了屋內,看不見了她的身影。風易淩回過神,閉上眼背重新靠上樹幹,正打算小憩一番時,卻發覺了什麽般眼神微動,視線轉向了下方院子門口。
院子的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紅衣的女子,衣著雖然不算特別華麗,但金玉釵環俱全,單看打扮分不出究竟是姑娘還是婢女。她似乎有些緊張,四處張望著,躲躲閃閃著走進了院門裏,踏上了樹下那條青石板路。
風易淩微微傾身,終於看清了那個女子的臉。他依稀記得,這好像是風月無邊閣的一個婢女。
——花阡陌的院子一向隻有紅綾和小絮和宋媽媽進出,如今這個小丫頭來這裏做什麽?
他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梧桐的樹冠濃密,而那個女子雖然是直接從樹下的小道走過的,但她心神緊張不曾往上看過。因此風易淩發現了她,她卻完全沒有覺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已落入別人眼中。
她的舉止實在鬼祟,讓人無法不在意。他心思電轉,微微沉吟。
這個婢女的意圖不明,但左右也不過兩種可能:一是想從花阡陌房間裏找什麽;二則可能是來打探他的蹤跡的。花阡陌曾帶來消息給他,說連/城家已經開始慢慢排查他可能藏身的地方,而她也被列為了懷疑對象,讓他多加小心。想到這裏,即使是溫善如風易淩,眼底也隱隱有銳芒閃過。
若是第二種可能,那他也沒被發現,隻要不去管這個婢女就完全不必擔心暴露了行藏。但她也可能是因花阡陌而來。他不知道花阡陌有沒有在房間裏藏什麽重要的東西,這個婢女又究竟是要幹什麽。既然讓他發現了,就不會讓任何圖謀上她的人得逞。
彼時那個婢女已經走到了花阡陌房間的門口,似乎打算推門溜了進去。可如今花阡陌和紅綾小絮又全都在閣裏,一時半會沒辦法通知她們趕回來。他想了想,點起足尖掠到樹枝另一頭,從那個婢女無法看到的角度無聲的躍下了樹梢。樹下有不少小石子,他撿起幾顆,微微運氣指尖一彈,那幾顆石子就箭一般射了出去,正打在她身邊那麵矮牆上擱著的那幾盆小型盆栽上。
幾盆盆栽同時碎裂,發出了一聲巨響。
檀香嫋嫋,升騰房間裏。
這個地處風月無邊閣最安靜角落的房間內滿是書本和畫卷,盆栽的蘭花和水仙靜靜綻放著。筆墨紙硯是書桌上唯一的裝飾,整個房間沒有半分脂粉氣,清新雅致得更像一個學子的書房。
“花姐,你要的東西我已經破解出來了。”
白色衣裙的女子長得纖細美麗,整個人就如同一朵纖弱的白蘭,氣色卻不是很好的樣子。她從手中的書頁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白紙,遞給了花阡陌,表情似乎有些微慚愧,靦腆的笑了笑:“不過能參考的信息實在太少了,我也隻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辛苦你了,初塵。”
披著淡藍色披帛的紫衣女子衣飾華麗,坐在那裏就如同一朵盛放的藍紫色鳶尾般豔麗,靜靜坐在一邊,神情卻嚴肅而凝重。花阡陌鄭重地接過那張紙,就好像那張紙上是什麽對她極為重要的東西一般,聽見初塵的話,她無奈的苦笑了一下,搖頭:“沒辦法,那些人……太危險了單是探聽到這點消息,都為此死了幾個人,還差點被他們發現我。”
初塵也垂下了眼,神情黯然,有幾分遲疑和畏懼的軟弱:“花姐,你真的要……?他們太……”
然而沒有等她說完,花阡陌就已經截斷了她的話頭,抬起的眼睛鋒芒畢露,眼神冰冷而堅決,決然道。
“公子已經下了死命令。”
於是初塵不再說話,低下了頭隨手摩挲著手中書本的書頁。她眼中仿佛有無盡的悲哀和悵然,道:“看來花姐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呢……隻不過我是沒得選,可你卻是自己選的……你這又是何苦呢……”
“有些事情,很多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的,我沒得選。”花阡陌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緩和了目光,卻隻語焉不詳的淡淡回了一句,並不想多談。她看了看垂目坐在那裏的初塵,語氣放柔了幾分:“倒是你的病……或許還能找到法子,別放棄。”
初塵低著頭,眼底有激烈的情緒閃過,仿佛要落淚,卻生生忍住沒有說話——花姐……連我這種情況,你都讓我不要放棄,那你自己又為什麽非要往死路上走呢?
“左右都是要死的,有個伴一起等死還不好麽?”
初塵壓抑的聲音低低傳來,淡淡的。花阡陌身體僵住,臉上悲哀閃過。她猛地閉上眼,握緊手中那張紙片,仰起頭許久沒有說話。許久之後,花阡陌才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她的話:“南京這鬼地方太小,盡是些沒本事又危言聳聽的庸醫,如果……公子出麵,興許別處能找到能治你的大夫……”
初塵正想答話,敲門聲卻驟然響起,是紅綾匆匆走了進來。她神情有些著急,快步走過來附耳到花阡陌耳邊低聲耳語道。
“阿刷發現了風公子,現在兩個人已經打起來了。”
花阡陌幾乎是立刻就皺起了眉——風易淩的本事她是清楚的,若他有心隱藏行跡,又怎麽會被阿刷這般身手的人發現?難道是出了什麽岔子?
而阿刷這家夥她最了解,一向是個頭腦單純的直腸子,不太懂那些彎彎繞繞。隻要一想想,她就立刻覺得頭疼起來,下意識的扶了扶額頭,語氣裏頗為無奈:“什麽?又怎麽回事?”
“還好他們現在沒被別人發現,小絮在看著呢,不敢鬧大聲張,隻能來叫姑娘您了。”情況緊急,紅綾也不好講太多。
花阡陌下意識看一眼初塵,她體貼的並沒有多追問什麽,隻默默低頭去拿桌上一本詞翻看著。窩藏風易淩的事事關重大,除了紅綾小絮之外,花阡陌連宋媽媽都沒告訴,所以初塵也並不知道這事。
“我現在就過去,”花阡陌立刻從座位上站起身,道: “初塵,我先走了。”
初塵默默點了點頭:“好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