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
天高雲淡,微風拂柳。
在牡丹苑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冠蓋茂密蔥鬱,即使有人從下麵經過也很難看清樹上有什麽。這棵樹就成了風易淩平日常待的一個棲身處。他常常一個人抱著劍坐在樹上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把不知情的紅綾小絮嚇得不輕,以為他不打招呼就走了。
那場追殺被他僥幸逃脫,連/城家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怕他回去通風報信。所以現在風家周圍一定被連/城家的人盯得死死的。而花阡陌給的藥丸雖然救了他一命,卻終究是太遲,他還是受了不輕的內傷,根本無法應對那些潛在的危險。因此他與花阡陌商量了之後,讓他暫時躲在牡丹苑養傷。
風家少主失蹤的消息在南京城內傳的沸沸揚揚,而連/城玥作為風易淩的至交好友,順理成章的帶著人左右奔波早出晚歸尋找失蹤風易淩的下落,博得了重情重義的名聲。而實際上,隻怕隻有親身經曆過的風易淩,才清楚這樣的關注之下,隱匿著的是怎樣致命的刀鋒。
連/城玥曾說過,你是獨子,我卻隻是個庶子,而連/城家也跟你風家完全不同。他不知道連/城玥究竟有什麽苦衷,也不知道連/城玥為什麽突然要殺他。但是連/城家在外依然是正派世家的樣子,暗地裏卻和屠殺滅族的事情扯上了關係,這其中大有玄機。他並不笨,有些事情他隻是沒想過,如今想到了,自然就會明白。
這連/城家,隻怕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
這樣的現實讓他覺得無比諷刺和悲哀,而連/城家的這一舉動,更是給想傳信回去的風易淩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他傷得不輕,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劍,但痊愈得很快。因為花阡陌是將他藏在了風月無邊閣。連/城家再手眼通天,也終歸是江湖中的。而風月無邊閣魚龍混雜,和朝廷諸多達官貴人又有著莫大的牽扯和關聯,所以連/城家無論如何都是不敢明著搜風月無邊閣的。
不能隨便叫外人來照顧他。所幸花阡陌住的牡丹苑是個獨立的院落,平日也隻有紅綾小絮和宋媽媽能隨意進出,而他身手極好,能夠避開風月無邊閣那些人來人往。所以他在這裏養傷的事至今沒有被人發覺。
“不知這個大少爺到底在想什麽,還非得去樹上想呢。”紅綾站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仰頭望著樹上,無奈道。
花阡陌也抬頭看了看那梧桐的樹頂,陽光下大樹的陰影濃厚,偶有幾縷陽光透過,落在她臉上。茂密葉中濃綠的陰影裏依稀有一片白色的衣角垂在那裏,卻根本看不清上麵的人。
被至交好友背叛的滋味,哪有那麽容易看開呢?花阡陌眯了眯眼,眼睛依然看著那片白色,眼中恨鐵不成鋼一閃而過,隨即又變得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忽然道。
“紅綾,去我屋子裏拿壇‘醉生’來。”
“啊?花姐你要喝酒麽?”紅綾楞了一下,猶豫道,“可是你那酒量……”
“……”這算是公然小看她麽?花阡陌皺了皺眉,又皺了皺眉,還是忍住沒有發作,“誰說是我喝了?”
紅綾順著花阡陌的目光朝樹頂望了過去,終於明白了幾分,卻又質疑道。
“風公子不是身上有傷麽?也不能喝酒吧?”
“少廢話了,讓你拿你就去拿。”
“哦,好吧。”
隻有風易淩自己知道,在樹頂究竟是何種景象。
頭頂樹蔭濃密,卻也有幾片空隙,抬頭就能看見湛藍的天空,偶爾會有幾片飄過的白雲。他常年為江湖事物奔波,極少有過這般安寧閑適的日子,這般從容愜意,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背叛廝殺。
樹蔭的陰影裏,他靠著梧桐樹粗壯結實的樹幹,靜靜曲起一條腿坐在枝頭,環中抱著自己的長劍寒水,眼睛閉著,微微揚頭吸了口氣。周圍很安靜,安靜得讓人自心底就平靜下來,忘記心底那些陰霾和頹唐。
“風易淩!”
忽然,花阡陌的聲音響起。他睜開眼低頭望去,隻見花阡陌正站在樹下,漂亮的柳眉擰著,正仰頭望著他。她今日一身清爽的綠裙子,頭發也用同色的絲緞挽著,細碎的陽光從樹葉間的間隙照在她的身上,隻一眼就讓他無法移開目光。
她臂彎中似乎抱著什麽,抬頭望著他,幹脆命令道:“下來。”
風易淩並沒有反抗,依言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她麵前。
花阡陌沒有急著說話,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她就那樣緊緊盯著他的臉,那樣專注探究的視線仿佛要剝開什麽看個清楚,看透他所有心情和想法。這讓他有種赤身露體般的尷尬窘迫,莫名的覺得耳根有些發燙。
不知為什麽,他並不想和她這樣的目光對視,仿佛被她繼續看下去,就會被她看到自己最懦弱的一麵。他不自覺的扭開臉避開了她的目光,花阡陌卻已經收回了那探究的目光,細細的柳葉眉微擰著,似乎有種極為不快的情緒,卻還是隱忍不發,隻將臂彎中圈著的東西拋了他,言簡意賅:“給你。”
風易淩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了她拋來的東西,隻覺得入手沉甸甸的。低頭看一眼,發現那居然是一壇酒。
他有些驚訝,看了花阡陌一眼,卻觸到了她平靜且了然的目光,仿佛什麽都知道一般。她隻看了他一眼,就別扭的轉過了臉不再看他,隻是沒好氣一般大聲道。
“隻此一次啊!”
說完這句,她也不多廢話,徑直轉身離開了。隻留下愣怔的風易淩雙手捧著那壇酒,定定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過複雜難解的光——她果然是明白的麽?雖然她明明從不曾多說什麽多問什麽,卻還是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她就是這般驕傲又別扭的一個人,即便是關心照顧,也不喜歡多廢話一句。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他才收回目光,低頭看了一下手中的那壇褐色粗陶紅色封口的酒壇。
他愣了許久,才忽然騰出一隻手,拆開了那壇酒的封口聞了聞,隻覺得酒香馥鬱,還帶著一縷藥香,撲鼻醉人。
等花阡陌終於在風月無邊閣的樓頂找到風易淩時,一個下午都已經過去了。他背對著她坐在風月無邊閣青琉璃瓦的屋頂,一隻手撐在地上,旁邊放著那壇酒,似乎在眺望遠方。
風雨無邊閣是南京南城這片區域裏最高的建築,從這裏能夠俯瞰大半個南京城,街頭來往的行人在這裏望去都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點。彼時已經是傍晚,殘陽在天盡頭灑下紅色的餘暉,為這城中所有的建築鍍上了一層薄紅,將它們的影子拉的很長。整座南京城就這樣坐落在山水間,如此巍峨壯麗。
這家夥倒是會找地方,她從前都從未見過,沒想到這裏的景致這麽好。
花阡陌試了一下,繡花鞋在這樣的屋頂上有些打滑,不過她還是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的挪到了他身邊。
風易淩並沒有回頭,卻低聲道:“真美啊。”
花阡陌整理了下裙子,在他身側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嗯。”
然後就是許久的沉默。他眼睛一直靜靜望著遠方,在這裏能看見他清雋的側臉。他的眼神居然還這麽清明。她低眼瞄了一下已經空了大半的酒壇子,覺得有些無語。
這醉生是她所釀好酒裏最好的之一了,雖然嚐上去甘美異常且不像那些劣質烈酒一樣上頭傷身,但後勁卻也很強。這家夥喝了大半壇,居然一點事沒有,這讓她對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手藝產生了些懷疑。
夕陽在一點點落下,四周空寂一片,隻能聽見依稀的風聲和歸巢的暮鴉。漫天晚霞一點點由血紅轉為薄紅再變得淡粉,美麗的讓人無端的悲傷。雖然她拿不準風易淩這次被坑是不是和她有關係,但這並不妨礙她內疚,何況周圍的氣氛太過沉默壓抑,而身邊這家夥又一直這個樣子,實在讓她煩躁。她垂眼看了那還剩了小半壇酒的酒壇子許久,忽然鬼使神差的伸手拿起了那壇酒直接對著壇口喝了一口。
酒香撲麵而來,微甜微辣的液體一入喉就帶來了暖意,仿佛在丹田中點了一把火,慢慢延伸。花阡陌的臉上很快就起了一絲酡紅,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
“我說你啊,你這人怎麽就那麽傻!活該被人騙。”花阡陌喃喃道,“那家夥分明不把你當朋友,如今都這般害你了,你不以牙還牙還回去也就算了。還躲這裏難過這麽久,這是個什麽事啊!”
風易淩眼神微黯,卻沉默著沒有回答。他何嚐不知道她說的有道理,隻是有些事情哪是那麽容易放下的呢?
“……我要是你,絕對不會信人太多。”
包括信她。花阡陌將有些沉的酒壇擱下,眼底閃過一絲自嘲和悲哀。
風易淩卻並沒有發覺這句話的意味深長所在。
她果然是知道他的心思的。
隻要他回到風家,或者傳回任何連/城家襲擊過他的消息,風家都會為這次的暗殺去找連/城家討說法。屆時風家和連/城家必然爆發激烈的矛盾衝突。而作為這次襲擊策劃者的連/城玥,則會是這場矛盾中首當其衝者,絕不可能安然置身事外。
所以,他沒有主動采取任何通知風家的措施,隻是消極甚至可以說頹廢的躲在花阡陌這裏養傷。花阡陌顯然早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了,卻一直沒有說什麽。
原來他一直是這般懦弱且優柔寡斷的一個人啊。
“……什麽事情都說摻和就摻和,你不記得那個破道士說的話了麽?我可是可能會害死你的人哎!明明是我的事情,你說你怎麽就非得死心眼一個人去查呢?還都不跟人商量一下……”
她也在在意張道長說的那些話麽?他苦笑了一下,她說起話來真是不留情麵呢……
“……那個……花阡陌……”
“……你真是一個爛好人啊……你一片真心,就覺得別人也是真心待你麽?怎麽就那麽傻,那麽好騙……看著都讓人不忍心,真是,一點不省心……”
她居然反而勸說起自己不要再幫她了麽?他失笑。
“花阡陌,別說了……”
“真是,你死了一點都不奇怪。”最後,花阡陌一句話總結道。
她語調已經漸漸有些不正常的飄高,還開始有些斷斷續續,尷尬的風易淩卻沒有覺察:“那時候說走就直接走,連吱……連吱都不吱一聲,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留呢……我怎麽就那麽賤……還會不忍心……”
她竟然還在記恨麽?風易淩有些感慨有些驚訝又有些啼笑皆非。她這思維跨度實在太快。
“……對不起。”
這樣一句話猝然傳來,混在一堆數落之後,出人意料。那語氣似乎帶著深深的內疚,卻不知因何而起。這般的示軟根本不像她的性子,讓風易淩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正想轉過頭看她的表情,卻感覺肩頭猛地一沉,她居然已經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夕陽下,她閉著眼,臉頰上有一片紅暈。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在晚風中微微顫動著。她吐息安然綿長,眉頭還微微皺著,表情就顯得有些莫名的悲傷。她竟是就這麽睡著了。
方才沉鬱的心情頓時被打破,風易淩哭笑不得的看著她靠在自己身上沉沉睡去,也就忘了她剛才沒頭沒腦的那句話,隻覺得有些無奈——
單知道風月無邊閣的花阡陌能釀一手好酒,卻根本沒人料得到,花阡陌的酒量居然和她釀酒手藝如此不符地差成這樣。居然一口就醉。
她的手隨著他無意中的一動而垂落下來,落在那酒壇子邊,白皙的手腕和粗陶的酒壇與深色的琉璃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風易淩身子不敢再亂動。她就這樣靠在他身側,依稀有淡淡的幽香傳來。晚風吹過,她垂落的長發有幾絲被揚起,輕輕拂過他的手背,帶來絲絲的酥麻和微癢。
他心裏明明清楚,自己應該送她回房間去休息才對,可是他潛意識裏卻一點都不想這麽做。如今她就這樣靜靜靠在他肩頭,他隻要微微低頭就能看見她精致如細瓷的臉。仿佛有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心底,他不由自主攬住了她,讓她在自己懷裏靠的更舒服。
花阡似乎這溫暖感到很滿意,微皺的眉終於舒展開了,舒服的往他懷裏更深處縮了縮,低低呢喃了句什麽,卻根本聽不清是什麽。
他定定看著她。她嫣紅的唇微微半張著,讓他幾乎無法移開目光,仿佛自心底生出了某種渴望。僅僅隻是這樣待著,他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河滿足。
他眼神滑過酒壇子,忽然發現了什麽般眼神微動。那酒壇邊緣印著一個淡淡的胭脂印,應該是花阡陌方才喝酒時留下的。那淡淡的唇印顏色是如此鮮明,在粗糙晦暗的陶瓷上顯得分外清晰。他愣愣看了那唇印半晌。
彼時夕陽已經隻剩下細微的一線,即將落下。風易淩轉頭望向那僅剩的一絲弧度,看著它一絲一絲往下沉。他就那樣靜靜看著夕陽落下,忽然伸出餘下的另一隻手抄起了那壇酒,提到唇邊喝了一口。
酒香濃烈,仿佛還帶著一絲薄薄的胭脂香。方才喝了大半壇酒卻沒事的他,此刻卻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