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

  花阡陌做了一個夢。


  夢見她在和紅綾和百裏瑾搶吃的。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可宋媽媽卻死活不給她吃的,還美其名曰瘦一點好,弱柳扶風男人才會喜歡。她很想說去你妹兒的弱柳扶風,可宋媽媽又一瞬間變成了小絮。


  她趕緊讓小絮去給她找點吃的,可一貫聽話的小絮卻隻是板著一張麵癱臉站著冷眼看她,麵無表情的重複,宋媽媽說了不能給姑娘吃的。


  小絮一向聽她的話,這一次卻翻臉不認人,花阡陌想發飆卻又苦於餓到沒力氣。鼻間忽然聞到一陣香味,勾得她更餓了。而看看小絮一直是一副鐵麵無私的樣子,她沒辦法,隻能捂著餓到抽筋的胃一路循著香味找過去。找了好半天,終於見到了那香味的源頭。


  那是好大一盤桂花糕。形狀和閣中常見的很像,用精致的金紋雕花的盤子裝著,底下還墊著一張邊緣絞出各色花紋的薄紙。那張墊著的薄紙也足有一塊地毯那麽大。和閣中桂花糕形狀很很像,卻每一塊都足有半人高,一塊一塊整整齊齊摞成一座小山狀。


  她喜出望外,剛想衝過去挖一塊,卻冷不防聽見了紅綾的聲音,和其他人的聲音一樣毫無感情,冷冷嗬斥:“走開!這是我們的點心!”


  花阡陌抬起頭,這才發現紅綾和百裏瑾兩個人以不同的姿勢坐在桂花糕山的最頂端,板著死人臉冷冷俯視著餓得半死不活的她。


  “我快餓死了,分我一點又不會死。”花阡陌不以為然,依舊伸手想去碰那桂花糕山。


  花阡陌從來都曉得,從紅綾和百裏瑾口中奪食無異於與虎謀皮,在閣中時這兩個人為了一塊點心那次不是搶得雞飛狗跳?可是這次她實在是餓極了,居然忽視了這點。


  “不行!點心都是我們的!”


  百裏瑾和紅綾左一個右一個帶著神聖的光暈從桂花糕山頂端飄了下來攔在她麵前,如同兩個守山的門神,隻是百裏瑾的劍卻變成了一大串烤串。而紅綾卻拿著一對巨型糖葫蘆,砸起人來就像兩把榔頭,一下就逼得花阡陌不得不收回了手。


  平時為了一塊點心爭得雞飛狗跳的兩人這次好像格外團結一心了。不管她怎麽說,他們都不讓她接近那桂花糕山,無情的重複著一句話——“點心是我們的,你不許碰!”手中的武器也當真不留情麵,隻要她稍微靠近就直接砍過來。


  最後,她又氣又餓,又精疲力盡得癱倒在了地上。意識的最後,她隻看見紅綾和百裏瑾看見她對他們的點心沒了威脅,又飛回了桂花糕頂端,坐在一起柔情蜜意,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而她隻能氣得留下了痛苦的淚水,很想大喊一句你們有這麽多,讓我吃一口會死啊?然後徹底餓昏過去。


  睜開眼時,花阡陌依然感覺有些心酸,猛的一下坐了起來,順手抓了抓睡得亂糟糟的頭發,恍惚了好久才回過神。可夢裏那無比真實的饑腸轆轆的感覺依舊無比真實,好像還更加強烈了。


  天已經亮了,有明亮的光線從山洞外照入,照得洞內也一片敞亮。風易淩已經起來了,長發雖然沒有束起,卻是一絲不亂的全披垂在肩頭,衣服也連絲褶皺也沒,那儀容端莊嚴整一絲不苟,和亂糟糟一片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坐在不遠處一塊大石上打坐調息著,聽見她醒來的動靜,睜開了眼,看她的表情很怪異,欲言又止。


  共同淪落之後他們的關係緩和了很多,兩人如今也算是相依為命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追究之前的矛盾擺臉色鬧脾氣什麽的實在沒必要。花阡陌一直這般自我催眠著,並沒有再排斥他拒絕他接近,所以如今相處起來還算融洽。花阡陌沒有注意他的表情,自顧自活動筋骨。卻忽然聽見他有些遲疑的語氣傳來,還帶著分不確定。


  “……你……很喜歡吃桂花糕麽?”


  花阡陌本來在揉著酸痛的胳膊,在這種硌人的地方睡覺讓人渾身都不舒服。聽見風易淩的問話,她的動作立刻僵住,有些不自在了——桂花糕?不是吧?難道昨晚做夢時她還說夢話了麽?她到底說了些什麽?隻回想一下昨晚夢裏那悲慘的情況,她就有些不敢想象了。


  ——他又聽到了多少?


  ——她根本沒膽量問啊!

  眼下隻希望她隻是念了一句被他聽到了而已。 說夢話本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還被他給撞見,實在丟人!花阡陌覺得臉皮有些發熱,卻隻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回答道:“沒有啊,並不太喜歡。”


  可是風易淩沒有如她所願的趕緊把桂花糕忘掉,反而在沉默了一下後又開了口:“可是你昨晚念叨了整整一個晚上……”


  “……”


  丟人啊!!!!


  花阡陌覺得自己的臉皮都快要燃燒起來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無比懊悔。卻隻能強作鎮定,假裝繼續活動身體的樣子順勢別過了臉,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回答:“哦,大概是因為太餓了。”


  “……”


  風易淩默然,瞥了一眼她紅透了的耳垂,眼底笑意一閃而過,沒有再多說什麽。


  其實實際情況要慘烈多了。她不止不停在念叨著桂花糕,還滿地打滾,表情如喪考妣,到了最後,更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了,看上去可憐又好笑。


  ……不過,看她臉紅成這個樣子,他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她好了。


  風易淩不再多說什麽了,花阡陌也就強迫自己忘了這件事。梳理頭發整理好儀容,就又是每天一次的“花”兔賽跑時間了。


  這已經是被困的第幾天了?

  花阡陌已經不想去數了。


  她跟那隻肥兔子杠上已經很多天了,幾乎每天她都要跟著那隻兔子拉練長跑上幾圈再無功而返,最後再帶上一點其它果腹的東西回山洞——至於那“其它”,基本上大部分時候是那天那種酸得驚人的野果。


  之前她有顧忌——畢竟生疏了八年,不敢再爬樹了,在樹下費了好大力氣才弄下兩個果子來。可是顯然的,饑餓能激發人所有的潛能,如今爬樹這種事對她來說又已經是小菜一碟了。


  當然,姿態自然是不怎麽雅觀的。


  她以一種不怎麽雅觀的姿態從樹上摘了好幾個果子後,又以一種不怎麽優美的姿態從樹上下來,然後在不怎麽優美的一腳踩空後不怎麽成功的落了地,然後不怎麽雅觀的帶著收獲回了山洞。


  基本上,風家大少爺從來都是衣食無憂的。雖然他不會去挑剔什麽,但是讓他去辨認什麽野菜野果烹飪什麽果腹的東西,就有些為難他了。所以這些事情自然是花阡陌上。


  她嚐試了很多種讓那可以果腹但十分難吃的野果變得不那麽難以下咽的辦法。不過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成功過。比如現在,她就將幾個野果串起來,在火上烤著。


  篝火明滅,吞吐著些白煙,橙色的火焰舔舐著火堆上那幾個穿在木棍上烤著的果子,果子發出著奇怪的滋滋聲,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


  風易淩坐在一邊盤膝打坐著,依舊是墨發垂肩姿容嚴整。他時不時會睜開眼看一眼,看著那火堆上的不明物體變成更加不明的物體。雖然溫善如他從不會去質疑挑剔些什麽,但看著這堆“玩意兒”時,連他的眼神也難免會帶著些疑慮。


  花阡陌一手托著腮一手舉著串果子的木棍坐在火堆邊隨手轉著,看著風易淩看幾眼自己手中的“玩意兒”後清俊的臉上仿佛閃過了幾絲不忍心看的表情,又重新默默閉上了眼。她有些不以為然。


  不管弄成什麽樣子,反正到最後他還是會全部吃下去的。


  他的這項能力讓花阡陌自歎弗如,畢竟又好幾次她弄出來的東西連她自己都吃不下去。他卻能麵無表情的全部接受,而且還毫無怨言,實在是難能可貴。


  這讓花阡陌在感慨萬千的同時硬生生生出幾分內疚——雖然他從不抱怨什麽,甚至從未表現出任何這類情緒。但對方畢竟是救自己才淪落到如今的境地,不能多動不能運功,卻還得吃自己弄出的這種東西。


  基於這種內疚情緒,讓花阡陌這幾日待他越發的和顏悅色,卻依然難以消除良心上的譴責。所以這次,在花阡陌感想不明地捏著棍子轉到眼前,看著上麵串著的自己弄出的那堆炭狀物,又看看閉著眼調息了許久,死活不肯再睜開眼的風易淩,她都有些不忍心叫他起來,嚐這種“玩意兒”了。


  ——不忍心的後果就是,花阡陌自己嚐了一口那炭狀物。


  風易淩是被花阡陌陡然竄起來的動靜驚動的。他睜開眼,正好看著花阡陌弓著身一手捂著唇急急忙忙往山洞外跑去。一跑到洞口,她就立刻彎下腰去,扶著一旁岩壁吐了個一塌糊塗。


  他連忙關切的跟上她:“怎麽了?”


  “不行!這東西怎麽!怎麽這麽難吃!嘔……”花阡陌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開口回答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又臉色一青,連忙背過身彎著腰又開始吐得一塌糊塗。


  風易淩轉過頭去,看看火堆邊地上那被急急忙忙丟到一邊的一串“黑炭”,然後又看看她,頓時了然,隻能默默伸手過去安撫的幫她拍拍後背。


  ——那些“東西”,連他都很給麵子的吃下去了,結果她自己反倒是很誠實,完全不給自己一點麵子啊……


  其實也沒什麽好吐的,餓了那麽多天,肚子裏早沒東西了,隻是吐酸水而已。


  可是也不知是為什麽,花阡陌就此莫名其妙的鬧起了脾氣。


  她好不容易吐完,直起身轉過臉,抬著一隻手用袖口擋著唇,顯得有些狼狽。她臉色發白,眼睛水汪汪的,顯然方才受折磨不小。可是她卻忽然轉臉看他,劈頭問道:“你幹嘛委屈你自己?”


  那聲音還有些低,還有剛才那種吐得喘不過氣般的虛弱。


  風易淩一愣,一時不明白她什麽意思:“什麽?”


  此時天已經黑了,月亮卻尚未升起來,光線極其昏暗,唯有山洞內透出的篝火的光和漫天的星光。暗淡的光線下依稀能看清她仰著臉看他,表情惱怒,眼睛瞪得大大的,睫毛被淚水粘在一起,眼角仿佛還有些淚花在反射著火光,大聲質問:“我說那些東西!你幹什麽委屈你自己?那麽難吃不吃不就好了?又沒人逼你!”


  “……”


  這也能成為生氣的理由?


  她這脾氣來得真有些莫名其妙,明顯又犯別扭了。風易淩默然,不知該回答什麽。


  她又忽然不說話了,驀地轉身大步往回走。氣呼呼的走回山洞裏自己常坐的那塊石頭邊,背對著他和篝火,坐下來開始生悶氣。她的手臂架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隻手抱著另一條胳膊的手肘,將臉縮在臂彎裏麵,露出的幾根手指將袖子揉成一團扯來扯去,仿佛在以此泄憤。


  風易淩默默站在不遠處,望著她的背影,一時不知該走過去還是讓她一個人靜一靜——畢竟以她這種性子,鬧氣脾氣來,自己的靠近隻會火上澆油。正遲疑著,卻忽然見她好像是無意中碰到了手臂的某一處,立刻很疼一般“噝”了一聲,低低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微微蹙眉,心底隱隱預感到了什麽,立刻走上前去。


  “怎麽回事?”


  她立刻閃身想躲:“沒事!”


  卻被他一把抓住了那隻手。他無視她的反抗,直接坐到她身邊抓住那手腕,另一手輕輕掀開她長垂的廣袖,花阡陌立刻又疼得倒抽了一口氣。


  果然,借著明滅跳動的火光可以依稀看清,那本來光潔的手腕上有一大塊傷口,仿佛在哪擦傷的,一道道的刮痕都很深,有些破皮,還帶著絲絲血絲。這是摘那果子時弄的?

  又是這樣悶聲不響的,風易淩心底陡然生出一種不知該說是氣惱多還是無奈多還是心疼多的情緒,默默瞥她一眼。她卻板著臉,眼角還有淚水,卻偏偏別扭的擰過頭不看他,和之前扭傷腿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隻能默默站起來,去拿了那傷藥過來,坐下來替她處理傷口,塗上傷藥,然後包紮。她隻是一聲不哼,可仔細看她的手會發現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另一隻手放在腿上,時不時的攥緊,仿佛在隱忍著什麽。他抬起頭看她一眼,她依舊別著頭板著臉不看他,可仔細看,會發現她耳根變得有些發紅,還緊咬著下唇。


  “疼嗎?”他還以為是疼的,不由放柔了聲音,纏繞繃帶的動作也輕了許多,低聲問。


  “不疼!”氣哼哼的倔強聲音,帶著分刻意的冰冷,是明顯的別扭。


  他失笑,此時包紮也已經完成了。他將那繃帶打了個結,看看她還有些發紅的眼角,不由自主伸手過去摸了摸她柔軟的長發,柔聲安慰道。


  “別再生氣了,我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明日我跟你去抓那隻兔子好不好?”


  雖然他一向都是溫和守禮的,卻甚少有這般溫柔親近的舉動。居然還伸手摸她的頭發!而自己居然還沒出息的覺得很舒服!花阡陌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透了!本想硬下心來拒絕,可脫口而出的話卻違背了她的意願。


  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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