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裂(下)
確實心虛,確實內疚,她也曾經為當初欺瞞他而寢食不安。可此刻,聽見他的這種話,仿佛狠狠刺了她一針,讓她所有的內疚和心虛都消失殆盡,隻留下滿腔怒火。
她驀地丟開那本名冊從座位上站起,轉身麵向他,冷冷看著他的背影。拳頭垂在身側用力攥緊,尖銳的指甲刺入手心,甚至用力到微微發抖,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痛。心中屈辱和憤怒的感覺仿佛潮水一般一層一層湧上來,她心頭仿佛燒了一把熊熊大火,幾近失控。
他什麽意思?
他什麽意思!
她即便再怎麽卑微再怎麽下作,也依然有著自己的矜持和驕傲。確實,她隻是一個青樓女子,也的確是接受過一些人的幫助,但她從未想過依附高攀任何人。麵對風易淩,更是沒有拿著當年救命之恩不放、試圖通過這換取什麽的意思。一直以來,分明是他在追著她接近她,想弄清當年之事的真相!
可是如今,他倒是覺得她高攀他玷汙他了麽?
她確實騙他瞞他過,也知道自己並沒有立場為他此刻的態度生氣。可是他卻說出這樣的話。那樣的語氣冷漠而厭棄,疏遠而鄙夷,仿佛她隻是一個專門利用別人的女人,接近他討好他不過是為了達成一些目的。
相處這麽久,她以為他至少是懂得她為人的。可是他居然說出這種話,沒想到在他眼中她居然是這麽不堪!明明當初分明是他揪著她不放,可如今,他甚至懷疑起她靠近他的動機了。
“風易淩!你什麽意思?”
冰冷平靜的語氣下卻仿佛隱藏著什麽極為激烈的情緒,花阡陌站在那裏,氣得渾身發抖。華服廣袖長長垂下,擋住了她緊攥著、指甲甚至刺入了皮肉的拳頭。然而她的表情也是出人預料的平靜,唯有那雙眼仿佛結成了冰,底下熊熊燃燒著滔天的怒火。
若說方才她七分心虛內疚,三分憤怒的話,那麽此時她腦中除了極度的憤怒已沒有了其它。可越是這樣,她卻越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唯有那聲音裏帶著的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騙不了人。
“誰知道呢?我現在都懷疑,我當初所做的到底是不是對的。”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她的情緒,隻是淡淡說了這麽一句。
“你是說真的?”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一字一句吐出來,帶著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隻有花阡陌自己清楚,她那般緊緊咬著牙,隻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語氣失控變調,泄露出她的軟弱和動搖。她的性子本就是極為驕傲要強的,越是這種時候,她越是不願意示弱。
甚至不用他回答一句什麽,她立刻伸手指向一旁的大門,長長廣袖隨著手臂的動作而劃出一道淩厲的弧度,周身氣勢更是咄咄逼人,她冷冷怒斥道:“你給我滾!立刻!滾!”
那語氣越到後麵越是激烈,說到最後一個“滾”字時,已經成了純粹的大喊大叫。
風易淩不說話,這樣冷漠絕情的話他說出來卻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也沒有半句解釋或辯白。他忽然回身走了回來,卻隻是從桌上拿起被放在桌子上的長劍,還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繞過她身側走了出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門被打開之後走廊上的燈光透入房間內,之後隨著門被再度關上,屋子內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他真的走了。
光線的消失如同帶走的是希望,花阡陌僵立在黑暗裏,周身咄咄逼人的冰冷氣勢一下消失了,她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摸索著回到座位上坐下。
那扇屋門下半部分是實的,上半部分卻是鏤空雕花的,所以還是能看見那鏤空部分透著的些微光亮的。
花阡陌死撐著麵無表情的樣子坐在那裏,依然死死盯著那扇門,仿佛這樣不眨眼,眼淚就不會掉下來。可是那淚水還是在眼眶裏越盈越多。最後,一滴,兩滴,打在她放在膝前的手上,她立刻抬手恨恨去擦。可狠狠擦了好幾下之後,她卻不動了,就那樣維持著手背蓋住眼睛的樣子,身子軟軟靠上椅背,仰起頭,好久都不曾動一下。
“哎?怎麽還沒點燈?”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紅綾拿著幾件衣服推開門,才發現屋內還是一片漆黑。紅綾有些意外,抱怨了一句,趕緊把衣服擱在一邊走去點亮燭台。直到燈光亮起,紅綾轉回過身,打算再去拿那些衣服時才看見一直坐在那裏的花阡陌,立刻嚇了一大跳:“啊!姑娘!你怎麽在這?”
“我還以為你回牡丹苑了呢!居然連燈都不點……”
花阡陌靠在椅背上,手蓋在眼睛上,仰著頭一動不動。紅綾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心底有些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問: “……我聽說百裏少俠說風公子來了,發生了什麽麽……”
花阡陌終於開了口。
“沒什麽,就是有點累而已。”
她回答的聲音顯得極為疲憊,還帶著幾分沙啞。她依然維持著靠在椅背上的動作沒有動,手背蓋在眼睛上,那銀線繡花紋的廣袖隨著她的鬢角垂下,仿佛真的是很累的樣子。
紅綾在她身邊提心吊膽站了半天,終究還是沒膽量去掀開那手看她的神情。許久,直到花阡陌自己放下手坐直,細細看去,那麵無表情的樣子看似沒什麽異樣,紅綾才微微送了一口氣。
花阡陌忽然開口問:“百裏少俠呢?”
紅綾沒覺察她表情有任何異常,這才放了心,走到裏間去打開衣櫃的門,一邊將那幾件衣服放進去,一邊隔著門回答花阡陌:“那錦雞早不知跑哪去了。小王爺真的是派他來照料初塵姐的麽?我怎麽覺得他實在遊手好閑得不像話?”因為她整個人都幾乎是埋首入衣櫃的,那傳來的聲音就顯得有些沉悶,不過那語氣裏那分不滿卻不難分辨。
“小王爺派百裏少俠來,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反正等到初塵醒來,他自然會回去的。”紅綾一向對百裏瑾沒什麽好感,一有機會就會找他的茬,還給人取了個外號叫錦雞,花阡陌早就習慣了。
隻是這個時候,她實在是沒心情再管這些了。
“是啊!在那之前我們還得管他吃東西!簡直就是一個飯桶,閣裏一半點心都被他吃了!”紅綾沒好氣的嘀咕著,雖然花阡陌覺得那最後一句才是她的重點。
換做平日花阡陌可能還會逗逗紅綾,可今日她卻沒多說什麽。
雖然百裏瑾沒有表現出惡意,她覺得此人是可信的,但她實在不能確定能否將她的秘密告訴他。何況百裏瑾此來本來就是替水蘿卜辦事,有他自己的任務,不可能來放下一切充當她的保鏢。
風易淩方才那番話至少證明他已經知道了不少關於影和她的事情,那麽連/城家一定也是知道的。事情鬧到如今這個地步,風易淩不會再來管她。她如今不僅麵臨著暴露在連/城家麵前的危險,那個在暗處發射毒針的凶手來曆也毫無頭緒。初塵昏迷不醒,根本不可能幫上她忙。
如今她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孤立無援和困擾,幾乎無法呼吸。她仿佛置身於一個根本看不清的懸崖邊緣,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卻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拉她一把。
現在該怎麽辦?她該怎麽做?
什麽都不做,是死。可輕舉妄動也是一死。現在的她根本想不到任何能解決如今這局麵的辦法。
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感覺到這般深刻的無奈和絕望,心如死灰,好像回到了當年失去所有的那一刻。她猛地閉上眼,仿佛這樣就能驅散方才發生的一切帶來的悲傷和憤怒一樣。
她仰著臉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
紅綾收拾好一切,從裏間走了出來,卻無意中瞥見姑娘那仰起的臉——那眼角似乎依稀有一點閃光的東西。
是燈光造成的錯覺麽?
紅綾又有些不安了,不由自主走過去想看清楚。
“姑娘,到底怎麽了?”
花阡陌沒有動,卻是在她看清前又一次抬起手遮住了眼睛,聲音疲憊:“沒什麽,你下去吧。我就想一個人靜靜。”
花姐性子一向好強。紅綾一貫大大咧咧的臉上也露出了些遲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先下去了。有什麽事姑娘叫我就好。”
“嗯。”
門被自外麵合上,又是許久的安靜。
屋外燈紅酒綠,吹拉彈唱、嬉笑怒罵聲不絕於耳。屋內卻是一直是長久的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花阡陌才終於移開了手,抬起眼時眼底已然沒了方才的脆弱和動搖。
那就像一陣春風,當你冷時,他或許能給你溫暖。但若你沒有辨清楚事實,盲目變得狂熱,等待你的當然隻有冰冷和絕望。你能抓住風麽?你能握住雲麽?那本就是不屬於自己、可能隨時離開的東西。她若是聰明,就不該為此難過,貪戀那並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自己麵前的路,早就注定了,不是麽?
想明白這些之後,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之前有多可笑——嗬,頭一個想到的居然是他,她真是沒出息透了。
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且堅定,撐著椅子兩邊的扶手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一旁的書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打開臨街的窗戶,把窗台上放著的三盆不同顏色的蘭花調換了一下順序。
做完這些,她終於稍稍鬆了口氣,合上窗子剛想轉回身,門卻被猛地拍響了,紅綾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
“姑娘!姑娘!快來啊!初塵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