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東風
子時爆竹的喧囂聲響徹了整個南京城,同樣也包括棲霞山郊的臧雲山莊。
山莊內的家丁在準時在山莊各處內點燃了爆竹,嗶哩啪啦的聲音從各處響起,帶著隱隱的回聲。巍峨山莊在大雪中隻餘下了黑白色,仿佛一副畫,潑墨而寫意,並沒有連/城堡那種肅穆莊嚴,卻並不失恢宏大氣。
風易淩抱著劍站在一條回廊的柱子邊,同樣在仰頭看著這漫天紛紛揚揚落下的飛雪。因為是過年,他也被母親強迫著換下了那一身縞素一般的白,反倒是穿了一身藍色的衣袍,看上去少了些清冷淡漠,多了分明朗俊美。
他忽然想起了當年。那個淳樸善良的南疆少女並不懂什麽禮數距離,膽大熱情得舉止常讓年少老成的自己尷尬到幾乎不知所措,總是無奈無比。
“瞎子,你衣服都髒了,我幫你洗洗吧!”
“不必了,謝謝。”
“可是你衣裳上現在全是泥點子!”
“……”
“瞎子,這是我家做得炒竹蟲,你嚐嚐?”
“……炒……什麽?”
“竹蟲啊!”
“……那是……什麽?”
“竹子裏生的蟲子啊!就那種長得白白長長的那種,味道可鮮了!”
“……”
“哎,你怎麽不說話了?”
“……不必了,謝謝。”
“……”
“瞎子,剛才的菜你喜歡麽?裏麵也有竹蟲哦!”
“……”
除了日常雞飛狗跳般的相處,偶爾她也會問起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
“瞎子,你說你家不在這邊,那你家在哪啊?是在北邊麽?”少女嘰嘰喳喳的聲音仿佛永遠是中氣十足的,一下就奪走了你全部的注意力,不讓你想太多其他。
“嗯,是在很北邊,離這裏很遠。”
那時他眼睛還不能看見,隻能待在山洞裏什麽都不能做,沉寂而黑暗的日子仿佛隻有在這個少女到來時才能明朗鮮活幾分。按理說說到這裏了,他本以為玲瓏下一個問題該是問他來這麽遠的地方做什麽,可是玲瓏的思維卻分外的不同。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又開心了起來。
“北邊啊,那那邊是不是有雪啊?爺爺說北邊會下雪!雪是什麽樣的啊?是不是很好看啊?聽說下雪時什麽都會變白,就像開花一樣!”
“雪?”他愣了下,這才想起在南疆這種地方可能是不會下雪的。他自幼被嚴格教養,醉心武學心係天下,卻從未分神去關注過這些一直習以為常的小事。可是玲瓏的聲音裏那樣深切的憧憬和向往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幾乎從未好好欣賞過一場雪景。
“南京每年都會下雪的,若你真的想看,以後改天有機會我帶你去。”其實對於這個從來都過度熱情的少女,他一向不知道怎麽應對,態度從來都有些唯恐避之不及般的冷淡。但也許是時間久了他漸漸接受她了,也可能是少女聲音裏的渴盼太過強烈,即使是他也不由得希望能讓她能見到雪了,不由自主開口柔聲道。
“好呀好呀……”少女歡呼雀躍的聲音仿佛尤在耳邊。
隻可惜,再沒有以後。那一次離開之後,無論是那個聲音裏永遠帶著無盡活力和靈氣的少女,還是那過度熱情到讓人尷尬無措的少女,他都再也沒有見到。
回廊之外是一小片草叢花圃,中央有一小棵鬆樹,枝葉在寒風中顫動著,帶起沙沙的輕響。
風易淩猛地從回憶中回過神,看看暗沉的天色,忽然又想起了花阡陌——說起來,他也有近兩個月沒有見到她了吧?前幾次找她他都沒見到她,而後來年關將近,他身為臧雲山莊的少主,需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沒辦法抽出時間去找她。
最近閑下了下來,他才有空想了想關於花阡陌的事。阿玥所說的猜測他還沒來得及向她求證過。若她真是隱族人,那她為什麽會在南京,又為什麽會成了風月無邊閣的花魁,關於這些種種問題他都依然全無頭緒。
何況……關於那天那些殺手,他也有事情想向她求證。
看來,有必要再去找她一次呢……這樣暗暗做了決定,他想起花阡陌那天橫眉冷對的樣子,忽然不自覺的輕笑了起來——把他拒之門外這麽多次了,也不知她消氣了沒有。
這樣想起她,居然讓他覺得心情莫名的愉悅明快了起來。那般驕傲又別扭的性子,簡直像隻驕傲的貓,他輕笑著無奈的搖搖頭。
此時已有一團一團的絨雪積在鬆葉上,倒真像一團一團的花。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撚上去,又有些走神。
下雪了,她應該也看到了吧?
雪一直下了好幾日,花阡陌怕冷, 成日縮在屋裏閉門不出。任由紅綾怎麽撩撥攛掇,都不肯加入她們玩雪的團隊。
“姑娘!成日窩在屋裏有什麽意思嘛!又不是像初塵一樣身子弱,腿也好了。”紅綾站在花阡陌床前跳腳。
“那麽好的雪!”
花阡陌縮在被窩裏連眼睛都不睜:“我對那沒興趣,你自己去。”
“姑娘,一起去嘛。”
“姑娘……”
“姑娘!”
“姑~~娘~~~~~”
不同語氣不同調子叫下來,聒噪得讓花阡陌閉著眼都忍不住連連皺眉。終於,她猛地睜開眼,卻還是連身都沒起,眼神淩厲卻隻是看著帳頂開口拉長了音調幽幽道道。
“紅綾。”
紅綾被那音調嚇一跳,抖了抖。
“初塵身子不好,我聽說安排給初塵的若桃那丫頭實在是不靠譜,想來照顧初塵不會有你那麽盡心盡力,不如我跟初塵換換?嗯?”最後一個字語調微微上揚,帶著誘導和征詢的語氣,威脅意味十足。
“不不不,姑娘我錯了!今天天氣不錯,我這就出去了,姑娘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我走了!”
門被嘭的一聲猛地合上,世界終於清靜了。
隻留下花阡陌依舊看著帳頂,不知想起了什麽,眼底一片暗沉。
少年時的一切早已因為發生的某些事而麵目全非,如今回望之時,一切年少的夢想憧憬希望期待都變得可笑可悲,實在不值一提了。
她最討厭下雪了,仿佛要冷到骨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