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兮

  雞鳴報曉,嵇的母親和嬸娘要去河邊浣衣,隻給他留了一碗半溫的麻粥和一碟過夜的蒿菜。


  嵇吃了飯,從公家的牛棚裏牽出一頭耕地黃牛來。嵇的親父一共租了兩畝私田,因嵇的親父打理公田也盡心盡力,裏司又特例分了一頭老黃牛給他。沿著長長的石泥河岸,再過一道吱吱呀呀的竹搭小橋,外頭便是一片野草場,是放牛的好去處。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宿苜草尖露水凝集,露氣升騰,一片幽涼清甜。嵇係好牛繩,蹲在黃牛前瞧它的嘴一翹一平,咬斷草筋葉梗,清甜草汁飛濺,落在他的腳背上,涼絲絲的。


  黃牛甩了甩耳朵,兩個鼻孔一呼一動,縷縷冒著清白熱氣。


  前幾天他去還牛,裏司家的小孫子丟給他一隻榆心木鳶,隻是壞了一角,再也飛不起來。木鳶鳶尾用朱砂靛石描了花紋羽毛,豔麗精致,陽光下更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東西,嵇一時看呆了去。


  忽然一道影子遮住了所有光,嵇抬起頭,麵前站了一個身量與他一般高的女童,瞧著與他一般大,一雙眼睛卻漆黑深沉,鬼氣森森的。嵇嚇了一跳,手中的木鳶落在草上,打散一片露水。


  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聲音如纖細冰涼的水草一般,“這是山南還是山北,去城中怎麽走?”


  嵇後背起了一層冷汗,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隻伸出手指顫顫悠悠得指了一個方向。


  姒玼撿起地上了木鳶,纖白手指細細挲過鳶尾上的靛石紋路,麵無表情的問了一句,“你叫什麽?”


  半天得不到回答,姒玼抬頭看他,在他清澈眼眸裏瞧到了自己,也難怪他會害怕,自己這幅模樣,活像一隻鬼魂,輕飄飄白慘慘,好像太陽一烈,就會化成一道霧氣,頃刻消弭。


  遠處鍾鼓樓敲鍾三聲,原來是到了卯時,她把手中的木鳶還給了嵇,轉身時又折了回來,從嵇手裏抽出木鳶扔在地上。


  嵇顫顫巍巍的抬起頭,眼前鬼氣森森的女童忽然對他笑了笑,抬腳踩碎了木鳶。木鳶本就脆弱,這一下更是碎的七七八八,支離破碎。


  “墨翟做鳶,是為了讓它飛升於天,既然這隻鳶鷂再也飛不起來,斷沒有再存於世上的道理。”姒玼陰陽怪氣道:“而這也不是你這種野人鄉民能玩的物什。”


  太陽已經升到山頭,微涼的清晨總算是無影無蹤。嵇回過神時,姒玼已經消失了,好似一時恍然錯覺。但地上還留著華麗的碎片,依稀能拚湊起那些紅綠花紋。


  嵇捂住眼睛,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


  姒玼昨夜在長生台等了一夜,也未見姬妄。心裏更加瞧不上姬妄,但吳王夫差又隻有兩個兒子,她若想從姬炎手下活下來離開姑蘇,也隻有依靠姬妄了。


  昨夜一夜未睡,她推開門,連鞋也懶得去脫,直挺挺的撲倒在榻上,閉上眼睛卻又想起了昨夜自己如傻子一般白白等了一夜,不禁又氣又恨,翻來翻去怎麽也睡不著。


  歪了半晌,隻瞧著地上的昏黃日光漸漸縮短,從床頭漸漸移到了窗下,清灰浮動,被日光曬得熠熠生輝。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眯著糊著竟然也睡著了。等姒玼醒來,額上敷了一層厚厚的忍冬藤泥,前幾日磕碰的淤青終於不再麻絲絲的疼癢,竟然消散了下去。她撚下那些忍冬,藥泥已經幹了,但還能瞧清藤葉脈絡,還摻雜著一些碎細石子,搗得粗糙並不細致。


  她第一反應竟是羊婢死而複生,但又想到羊婢被自己殺得那般不成人樣,若真的化成了鬼,重返人間,想必是想掐死她多一些,斷不會為自己搗藥療傷的。


  外頭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屋內一片昏暗,角落榻下開始窸窸窣窣,想必是哪裏破出了一個洞,逃進了耗子。

  姒玼餓得眼冒金星,手腳並用從榻上爬了起來,心裏忽然有些後悔過早殺掉羊婢,若自己能忍上那麽幾天再去發作,也不必日日餓著肚子,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庖房裏沒有點燈,灶裏的炭火已經冷成了一灘黑灰。姒玼翻開竹罩,隻有一碟灰撲撲的鹹雪菜,顯然被蒼蠅叮舔了很久,灰撲撲的爛成一堆。她翻箱倒櫃,也沒見到一點能吃的,木櫥裏的空空如也,摸了半天,隻摸到兩顆烏黑的老鼠屎,再沒有其他東西。


  她看著掉落在地上的兩顆老鼠屎,忽然想起自己那夜被鹿郢揪著拖著從火裏救出來時,恍恍惚惚間瞧見院牆角放著兩隻竹編的雞籠,既然有雞籠,那裏頭定關著雞,有雞就一定有雞蛋。


  她算準了雅魚應當不會再回九嵊,若真的遇上了,當眾質問起自己,姒玼也早已想好了一套搪塞說辭。


  如今已經是深秋,還未及夜,樹枝草葉上便凝出了露水。圓石搭起的矮牆濕漉漉的,生滿了厚厚綠苔。姒玼滑了好幾腳才勉強翻過了牆頭,落在地上。


  雖說這處園子經了火,但那些無處可去的臧奴婢子還是得硬著頭皮住在裏頭。昏黃燈火透過一層破敗窗紗,朦朦朧朧的映出一道人影,隱約還能聽到裏頭有人說話的聲音。姒玼貓著腰,借著燭光看到放在角落的雞籠,一共關了三隻雞,一公兩母,它們聽到姒玼的腳步,有些躁動,瞪著一雙黃黑滾圓的眼睛歪頭看姒玼。


  雞籠紮的不密,姒玼仗著自己手臂細,直伸手進去摸,隻是她忘記了一件事。等到手背上一陣溫熱,她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了一句“不好”,連忙抽出手,手背上已經被拉了一泡新綠雞屎,滴滴答答流到了指間。


  她低聲斥罵了一句晦氣,狠狠甩了甩手擦在泥地上,更是下定了要從裏頭掏一個雞蛋的決心。身後忽然有人腳步,窸窸窣窣,她以為是裏頭的婢子聽到了聲音,要出來趕她。姒玼連忙收手,還未來得及回頭,卻被人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


  身後的人聲音低沉,顫得姒玼半邊身子酥酥麻麻,一聲一聲低低喚著,“小乞,小乞……”他死死抱著姒玼,好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懷裏一般,半挽求半強迫道:“便讓孤抱一抱,不會太久的。”


  姒玼聽出了這是姬妄的聲音,她暗暗皺了眉毛,心裏恨不得當場狠狠紮他一刀,但還是嗔著聲音,細細軟軟道:“世子放開小乞,小乞快喘不過氣了……”


  他倒是聽話,放下了姒玼,昏黃燭光透出窗紙,他蹲下身,盯著姒玼一眉一眼,好似要將姒玼化進自己的眼裏一般。姒玼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訕訕笑道:“世子……你這是,怎麽了?”


  “小乞……你可知孤得知小乞想見孤,孤有多開心……”他握緊了姒玼冰涼小手,又將她拉進了懷裏抱著,歎氣道:“孤第一眼見到小乞,就暗下決心,日後無論如何,搶也好騙也罷,定要迎小乞做夫人。”


  “那日孤隨軍進了九嵊山宮,第一便是去尋小乞,生怕小乞受了欺淩,但孤去了長生台,卻怎麽也尋不到小乞,小乞那時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孤那時若是尋到了小乞,太子哥哥也不會……”


  姒玼伸手抵開他,她側過臉,眼眶泛起片片桃紅,淚水半落不落,掛在纖長眼睫上,委屈巴巴,“世子口口聲聲說喜歡小乞,昨夜卻教小乞獨自一人在那陰森森的荒殿裏等了一夜……還說要迎小乞做夫人,世子的話,小乞一句也不要信了。”


  燭光咋然熄滅,裏頭的婢子應當是要睡了,四周恍然寂靜了下來,隻能聽見荒草裏蟋蟀唧唧聲。


  姒玼自銅鏡被吳人奪走後,到了夜晚便再瞧不清事物,她有些害怕,伸手捉住了他的袖角,金線織成的雲雷紋起起伏伏,是許久未觸過的冷硬質感。她癟了嘴角,眼裏更是水光瀲灩,“世子那時為何不來見小乞?”

  “並非是孤不願來見小乞,隻是……隻是長兄前日設宴,行到於越宗廟時,太子少保隻是伸手碰了碰於越宗廟裏的一幅帛畫,長兄便命人將他按進了燃鼎裏……孤眼睜睜看他在滾水裏上下翻騰,撈出來的時候,連眼珠子都被灼白了。”


  他沒再說下去,隻閉了眼睛,聲音還微微顫抖,“那可是吳國太子少師,身居高位,於長兄更是有傳道啟蒙之恩,長兄卻說殺便殺,殘餘骨肉皆丟去喂了狗,隻剩一個殘破頭顱堪能入葬,但也沒人敢去說一句不對……即是長兄平日裏對孤再好,孤……孤也怕長兄……”


  難怪景嘯手上多了幾道燙傷,問他什麽也不說,隻叮囑自己莫在白日出門,原來是出了這檔子破事。


  不過於越宗廟上並未掛了什麽價值千金的畫像,也不知姬炎為何要為了這般小題大做。


  “世子可知道,那人是碰了哪幅像?”


  他沉默良久,隻直直的看向姒玼,開口道:“那帛畫上的人,正是小乞。”


  姒玼愣了愣,於越宗廟掛得是於越曆代王侯國君,怎麽會掛上她姒玼的畫像?

  更何況自己從未讓人替她做過什麽畫像。


  “孤這幾日夜夜噩夢纏身……總是夢到自己處在那尊銅鼎裏上下翻騰……”他吸了一口冷氣,繼續道:“孤並非是膽小兢駭之人,隻是長兄這幾日殘獰非常,下頭的人稍有差池,便教長兄砍去手腳,抬去荒山自生自滅,這幾日山澗裏也不知引來了多少餓狼,連皮毛都染成了紅色……孤是怕……”


  姒玼隻冷冷哼笑,“隻不過是養狗的屠夫,世子真的怕了?”


  “孤隻是……”


  “姬炎算得了什麽東西,若他去了嫡子頭銜,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世子若怕這怕那,那這輩子都比不得、爭不過他,一生一世都低他一等,世子真的甘心?”


  她抬起一對如貓兒一般藍幽幽的眼瞳,眼下落了一滴痣,細致鼻骨如瓊玉一般瑩潤生輝,愈是清冷愈是誘惑,“世子不是說要迎小乞為夫人嗎?可再過幾日,小乞便要被姬炎捉去,世子以後怕是連見小乞也難了,更別提要迎小乞做夫人,日後世子便是再喜歡小乞,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小乞被姬炎囚在姑蘇台裏受盡折磨,卻無能為力。”


  夜鳥戚戚,咋然尖利啼鳴一聲,又極快的泯滅,也不知是落到了哪隻獰貓口中。姒玼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飽滿小唇水光欲滴,若有若無觸過他的嘴角,冰涼吐息似朔雪一般,“世子可願意為了小乞,去爭一爭那太子之位?”


  清冷廣月如寒冰一般,冷冷映她蒼白肌骨,漆黑眼瞳如幽涼深井,牽引萬千怨魂餓鬼,大張著嘴將他寸寸拖進無間地獄。


  姬妄是被這一眼吞噬了魂魄,連眼睛都不能眨動。他應當是點了頭,姒玼笑開了一張幼白濕潤的臉,嘴角彎彎勾起,陷進一道小窩,“世子真好,小乞果然是沒有看錯人……”


  意亂情迷間,他被姒玼牽著引著,帶進一處漆黑偏殿。桐木門搖搖欲墜,落滿了草木焦塵,角落裏也不知堆得是矮案還是簞桶,皆是結滿了蛛網灰塵。她推上門,隔絕了所有淒涼夜風、唧唧蟲鳴,四周恍然寂靜了下來,隻聽得到自己的噗通心跳。


  他忽然便想起自己小時候見到姒玼的第一眼。


  那還是三月大祭田祖之日,姑蘇城郭內外結滿了粉白杏花。親母折了一支杏花,要他戴在頭上,姬妄卻覺得男子漢頭上戴著杏花娘們唧唧的,卻又怕親母生氣,不敢扔掉那花。


  正生著悶氣,他親母身邊的小臧奴遠遠的蹦跑過來,掛著青綠鼻涕的臉上興奮的暈紅一片,“世子!世子快去裏頭瞧,於越來了一個公主生得可好看了!世子快去看呐!”

  他興致缺缺,被那臧奴牽著引著進了大殿。也是命運牽絆,或是機緣巧合,他行了禮便自顧自的坐去了下首,還未入席一打眼便瞧見高階上端坐著一個女童,身著深黑冕服,衣襟兩側各繡一雙金鳶戾天、炎凰吞日,頭發鬆散的攏在頭頂,帶了一頂金邊卷雲冠笄,長笄上垂下兩條黑底回紋翎帶,筆直的落在身後。


  她獨自一人坐在公羊黑帷後,身量還不過自己胸膛,一雙眉眼卻漆黑沉寂、冷若冰霜,或許是自己看了太久,她抬起眼,陰沉沉的望了自己一眼。


  姑蘇的貴胄子弟,確實是被那於越來的嫡公主驚豔,他們原以為天底最美的女子,是吳王身邊伺候的衛姬小夫人。但大祭那日咋見姒玼,瞬時就將那粉麵桃花的衛小夫人忘得一幹二淨。眼前隻剩下那雙微微上挑的清冷眼眸。眼角下紅痣似一滴冰涼血液,深深落進了心頭,到死也無法忘懷。


  姒玼轉過身瞧他愣愣站著,不禁笑道:“世子呆站著做什麽?還不過來。”


  這是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人,是姑蘇萬千王孫公子的求而不得,便是旁人提起一個玼字,都能教人削去了半魂。


  而如今,她卻化成了一隻貓兒伏在他身上,纖細手指繞過他冠簪垂下的朱瓔,字字句句皆是化成了柔軟冰涼的蛇,“世子身上真暖和,抱抱小乞吧……”


  忽然,他眼前又是浮現太子少師那雙被滾水灼白的巨大雙眼,還有那張薄若蟬翼的人皮。他驚駭出了一頭冷汗,推開姒玼連連後退,“不可……不可……”


  “世子怎麽了?”她靠了過來,纖細手臂如蛇般漸漸攀上了他的脖頸,寸寸緊勒,“是小乞不夠好嗎?”


  他不敢抬頭,隻盯著地麵,嘴裏不斷重複,“不可……不可……”


  姒玼大抵知道他膽怯,她有些生氣,抬起姬妄的臉,冷了容色,“世子還是怕?怕姬炎?”


  他驚惶抬頭,好似是聽到姬炎兩個字都能教他膽戰心驚,“小乞不怕嗎?”


  姒玼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廢物”,麵上卻還是一片溫柔小意,“小乞不怕,比起姬炎,小乞更害怕世子不要小乞,不理小乞。”


  她聲音纖細冰涼,聲聲如千絲萬縷的水草,隻牽引他步步墮入地獄。


  姬妄傾去了魂魄,隻任由她擺布一切。懷中女子纖細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一般,姒玼被他壓得喘不上氣,一雙眼睛染成了桃色,她伸出一根手指抵開他的胸膛,嚶嚶咽咽,“世子怎麽每次都急吼吼的,小乞白天連口水都沒喝,半點生不出力氣了,小乞不依世子……”


  他聲音沙啞,“何需你用什麽力氣。”


  月色淒涼如水,冷冷照進殿內。黑暗中她幼白肌膚幽幽生光,鬆散衣領下露出一道纖細鎖骨,細細蒙上一層月華霜雪,星星點點散著白光。


  他闔上眼,任由自己墮進漆黑深淵。一聲一聲,一字一句,斷斷續續喚著她的名字,汗液順著挺拔眉骨滴落,滴滴答答落在她幼白肩頭,是汗夾著欲,荒誕無稽。


  他歎了一口氣,“小乞是吃了什麽仙丹靈水,生得這般好……”


  姒玼彎了眼睛,曲手環住了他的脖頸,冰涼嗓音千回百轉似幼貓一般嬌嚶,“人,肉。”


  又淺淺笑開,濕潤眼瞳染盡寒月朔色,纖長眼睫一眨一動,細細交織成一道漆黑彎月,“小乞若哪天餓了,世子可願意讓小乞咬上一口?”


  生死狹間,欲念無盡。


  姬妄低下身,細細吻過她的眼睛,半晌,低低道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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