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犀
姒玼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未亮，外頭還在下雨，滴滴答答。殿內沒有點燈，漆黑一片。外頭也不知是什麽聲音，隻朦朦朧朧的好似是有什麽人在說話，卻聽不出個所以然。
她的雙手雙腳被緊緊捆著，隻能徒勞的睜大眼睛去看清屋內。半晌，她忽然瞧清自己眼前好似是坐著一個什麽東西，全身都如燒焦了皮一樣，黑漆漆的，隻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好似是在瞧著自己。
想必是那些被姒玼害死的怨鬼算到她要死到臨頭，都等在一邊要吞噬她的魂魄。
雖然姒玼並不懼鬼神，但如此兢懼場景，卻也讓她嚇的流了眼淚。她再不敢動彈，死死閉上眼睛，隻覺得那東西好像慢慢靠近了自己，冰涼氣息噴灑在她的臉上，激得她起了一身寒顫。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寺人提著一盞暗紅宮燈進來，又去點燃了蓮花燈柱。燭光黯淡，她睜開眼隻瞧到一角織金方勝紋路不急不慢的停在她眼前。姒玼抬起頭，眼淚掛在眼角，半落不落，淡淡燭光落入她濕潤雙眼裏，好似染了金色胭脂一般。
姬炎蹲下身，朱紅冠簪上的赤金珥玉落到了她的眼前，刺得她眼睛生疼。“可算是捉到小乞了，小乞急急忙忙的要逃去哪裏？你以為你能逃得過孤的手掌心？嗯？”
他抱起姒玼，讓她坐到自己的膝上，細細解開她手上的麻繩。姒玼畢竟還是太小，縮在懷裏好似一隻纖細的貓兒一般，柔柔弱弱，教人心裏隻軟成一遝水，“隻要小乞聽話，不再去逃，小乞要什麽，孤便給小乞什麽，但小乞若還要逃……”
姬炎伏在她耳邊，貼著她的臉頰慢慢笑開，“小乞瞧瞧外頭跪的是誰？”
“你若再逃，孤便剜去越太子的眼珠子，剝了他的皮，掛到城門上，也不知小乞到時候還認不認得出你的好哥哥。”
姒玼不敢去看，隻縮在他的懷裏，一雙鞋也不知丟去了哪裏，腳底沾滿了泥巴，薄薄衣裙濕漉漉的黏在身上，隱約能瞧見纖細腰肢起起伏伏，洗白脖頸上黏著發絲，順著脖頸鎖骨蜿蜒綿亙。
“小乞可真是一個妖物，連自己的親哥哥也被小乞迷的失了魂魄，便是叫孤剔去一塊胸口肉，也要跪著求孤放過小乞。”他反手輕輕解開姒玼的衣襟，觸手肌膚冰涼滑膩，肩頸纖細幼白，好似一片天宮軟雲，都散著清冷脂膏的香，“如此至深用情，小乞是要如何報答他？可是要將自己這副身子獻去，任由他去捏去揉？嗯？”
他掰過姒玼的臉，讓她去瞧跪在外頭的鹿郢，猙獰笑道：“便讓你的好哥哥好好看著，自己日思夜想的妹妹，身子到底生的什麽模樣。”
姒玼不敢抬頭，隻伏在他的懷裏，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落到他的手背上，啪嗒一聲。她聲音還帶著顫，嚶嚶噎噎，半晌，低低道了一句：“饒……饒了我吧……”
他噗嗤笑開，將姒玼橫抱到榻上，將她濕透的外裳裙襪細細褪去，夜色淒涼，她的肌膚幼白細膩，如瓊玉一般盈盈的散著冷光，“饒了小乞？也不是不行，隻要小乞以後乖乖的待在孤身邊，孤自會好好待小乞的。”
姒玼抬頭，一雙迷蒙雙眼好似染了桃花，如失了魂魄一般，隻愣愣的瞧著自己。眼睫微微濕潤，一雙眼睛生得如貓兒一般，微微上挑。眼角紅痣更是妖治，似有萬千冤魂牽引，要將人生生引入碧落黃泉。
她伸出手，撫上他的臉頰，手指還在微微發顫，冰涼柔軟，好似水底幽涼水草，“小乞……小乞聽話，不跑了……不要再打長兄了……”
他捏住姒玼冰涼小手，笑著歎了一口氣，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淚，“也罷也罷，既然小乞都這樣說了，孤不去動他便是。”
……
從院門走到前堂隻需百步。祖輩節儉，住的永遠是代代相傳的祖宅，木石院子爬滿了青藤。景嘯落了一顆牙齒，大人告訴他若是上牙便扔去屋頂，若是下牙便放到床底，這樣新生的牙便能整齊。
景嘯偏偏不聽，將牙齒埋在了老桃下，夜半卻忽然夢見自己的嘴裏長出了桃樹，他的親母挎著籃子遠遠坐在枝頭，頭發好似水底綠絛，扶著黑黃的枝幹，道了一句：“好桃樹。”
這三個字好似有人親口在他耳邊說的一樣，景嘯猛然驚醒，仿佛還覺得自己耳邊有呼吸的聲音，卻又想起，自己的親母早就已經死了。
柏舉一戰，留在郢都的親母逃回封地的路上也不知被什麽人趁亂拖去了哪個角落，找回來的隻是一具肮髒殘破的屍體，連辱頭和鼻子都被人啃了去。
吳王闔閭大敗楚國後，昭王帶著一幹貴胄逃亡隨國，楚國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姒玼跟著越國丞相文種去到郢都接自己遠嫁楚國的大姊姊姒泯，路上撿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童，男童家人父母已然死的一幹二淨。文種瞧著可憐，便與他一口涼粥，收他做了小隨侍。沒想到夜半時分，姒玼卻差人將他綁在樹上，從袖口掏出了一把短劍，自眉心而下，生生劃出一道血紅溝壑。
文種趕來時，那小童已經奄奄一息，血從臉頰流落，積了坑窪一地。而姒玼還樂此不疲，彎著眉眼笑的開心，要去剜另一隻眼睛。她見到文種，隻道自己被這小童盯得厭煩，故奪去他的一雙眼睛，免得他亂瞧亂看。
文種向來慈悲，也不似允常那般對姒玼千依百順。自是製止了她，姒玼雖然心裏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人放開了那男童。
而那男童被裝在車上，也無人去管去顧，竟然硬生生的熬了過來。
他隻覺得自己好似入了魔障一般，即便身上還背負著族人、親母女兄的血海深仇，即便是她奪去了他的一隻眼睛，可他就是怎麽也忘不掉姒玼的一顰一笑，如貓兒一般的眼睛微微凹陷，眼角下的一滴紅痣，飽滿鮮豔的唇珠，連手腕指尖都生得柔軟纖細，透著一股細膩清冷的香。
他見著姒玼，隻覺得心頭一燙，便半點恨意也生不出來了。
“司寇大人？司寇大人？”
景嘯回神，外頭風雨已停，霧氣清白、寒露深重，天已經蒙蒙亮了。
“太子喚司寇大人過去呢，隻說要好好犒賞司寇。”那寺人臉上掛著諂笑，隔著薄薄一層舊色帷幕道：“多虧司寇大人昨晚尋回了越姬，不然刑臣定要被太子丟去喂了狗……司寇大人以後若有什麽地方用的上，隻管吩咐便是。”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腰帶上的九珠犀扣係了半晌也係不牢靠。銅鏡裏映出了他的身影，高大挺拔，一半臉生得清俊年輕、麵皮白淨，另一半臉卻猙獰如鬼，橫著一道巨大紅疤，瞧著便如兩個人的臉生在一個頭上，直教人後背發涼，不敢直視。
“太子喚我去做什麽？”
“這……刑臣也不清楚，不過刑臣出來的時候，聽婢子說越太子瞧著快沒氣兒了。昨晚鬧了一夜，聽說是打斷了一條腿，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歎氣道：“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進去伺候的婢子說，越姬嘴角凝了一行血，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瞧著好似是咬舌自盡了，唉，真是可憐……
“不過想想也是，太子最恨他人忤逆自己，越太子與越姬落到太子手裏，八成是撐不過去了……太子這會叫司寇大人過去，指定是讓大人去同越侯說上幾句，過個幾天後讓人準備葬事吧。”
啪嗒一聲，犀扣落在地上，裂開了一道細膩紋路。
那寺人瞧著心疼，挑開帷幕連忙去撿，“大人可小心些，要是摔碎了可要心疼死了。”
他忽然有些惶惶，推開那寺人便往外頭走，那寺人被他推的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司寇大人！犀玉還落著沒係上呢……”
九嵊山終年少見東君，總是朧著霧氣。一路上紫藍鳶尾花開的正好，隻是生的不是地方，被人踏入了泥裏，東倒西歪落了一片。
昨夜淒風冷雨，屋簷下的水還滴滴答答落出大大小小的水窪。景嘯到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前來接鹿郢回去的車架，他攔了牛車，一把將趕車的臧奴抓了起來，“怎麽隻接去一個越太子？嫡公主呢？”
那臧奴被他提得雙腳離了地，被他的臉嚇得涕淚橫流，連忙搖頭，“小奴不知道……小奴來的時候裏頭隻放出太子，沒見著女公子……”
景嘯扔下了他，便急急要進邑華周宮。卻被守門的宮人擋在門外，“司寇大人且稍等，容我進去通稟太子……”
話還未說完，裏頭砰的一聲，也不知什麽東西碎了一地。那宮人卻見怪不怪，隻笑道：“司寇大人可用了早膳，庖房裏送來了軟粥，太子吃著不錯，特意留了一些給司寇大人。”
他心裏急切，“中士可知太子喚我來為何事？”
他搖搖頭，依舊道：“司寇大人到閣裏稍等片刻，太子喚大人過來定是有事要吩咐大人去做，大人莫急。”
（注：宮人與寺人不同，是一個官職。）
雅魚醒來的時候，鍾鼓樓正響亥時鼓，朦朦朧朧好似天邊遠雷。她睜開眼睛，眼前隔著一道赤色織金的薄絲帷幕，蓮花燈柱還未換上新燭，照著帷幕一角晦暗不明。
她起身穿上了衣裙，裙擺一褶連著一褶，不勝精織，隻在外頭淡淡的燙了一層薄金，熠熠生輝。
外頭有人跌跌撞撞進來，被門檻絆得摔倒在地上，“夫人……夫人，方才我撞見邑華周宮的臧奴，說……說女公子咬舌自盡了……”
雅魚愣了愣，第一湧上心頭的竟不是喪子之痛，竟是如釋重負般的歎了一口氣。
那婢子見她半天不應自己，隻背對著她什麽也不說。她怕雅魚悲痛欲絕暈了過去，連忙又道：“不過那臧奴最是喜歡危言聳聽，嫡公主福大命大定能熬的過這一劫，何況太子還在那守著，定……”
話還沒說完，雅魚忽然打斷道：“太子怎麽在那？難道是為了小乞這樣作踐自己？她給太子吃了什麽藥？怎麽一個兩個的都為她要死要活的！”
那婢子怯怯道：“婢子也不清楚，那寺人也不說，隻讓婢子趕緊跟夫人說一聲……好……好準備給女公子收屍……”她抬眼去瞧雅魚臉色，“夫人去瞧瞧吧，那臧奴滿嘴胡言亂語的，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嫡公主若真是薨了，也不知太子要傷心多久，太子以前最是喜歡往嫡公主那去了……”
雅魚變了臉色，扔下手裏的帕子，罵道：“孤去做什麽？躲還躲不及，你是生怕孤不被吳太子捉了去？”她頓了頓，“嫡公主活著也是被吳太子這賊子糟踐，沒了……也好。”
那婢子嚇的伏在地上，不敢再說話。雅魚出了一口氣，斂容道，“趕緊派人去接太子回來，至於嫡公主……”
“孤最受不得血腥氣了，你去與大王說一聲，讓太卜喪祭一番便是。”
那婢子怯怯應喏。
但最後雅魚還是軟了心，將那婢子又叫了回來，終究是天下有子嫌母，而無母嫌子。
“你先去邑華宮瞧瞧……若小乞還有氣，便趕緊回去與孤說，孤去求求丞相想想辦法，若小乞真的……”
她歎了一口氣，“如今也給不了她什麽風光，但這最後的喪葬禮製，越國再如何破敗，也要拿出嫡公主應有的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