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劉清慰從宮中歸來,先去了劉禤跟朱氏的院子裏請安,再回瓊枝苑時天幕已暗,惟空中掠過孤影寒鴉,低鳴回巢。
??小廝阿閬走在前頭點著燈籠引路,還沒到苑門口,劉清慰就瞧見我亦提著燈籠守候,趕忙三步並兩步,到我跟前,執手一同回屋。
??“剛在魏紫苑給爹娘請安,恰逢兩個丫頭也在。她倆魔怔了似的想求著父親應允,跟你一塊兒去江南。耕雲一時興起就算了,連平素裏乖巧溫馴的弄月也跟著胡鬧。”他約是已經知道了我娘親上門說媒的事兒。
??我略略自責,“想來也是我不好,今日下午與她們論起了江南的種種風光和習俗,她們心向往之,也在所難免……公公婆婆可有怪罪我?”
??“傻瓜,沒人怪你。”劉清慰溫厚的攬著我進了廳堂,“她倆是才過及笄的閨閣女兒,從未離開父母膝下,走在京城都不能識全路,如何能離家千裏?若是去了,一路上也是給嶽父嶽母徒添麻煩,多有不便。”
??我自知議親之事著急不得。於劉家來說,木之渙雖是解元,到底隻是個門楣普通的。或許前途可期,但會試殿試放榜前,一切都未有定數。姑娘家心思單純,不及長輩周慮,若此時就赴江南去,倒顯得多迫不及待似的,沒有矜持可言,有失簪纓世家的風範。
??隻是……如此一來,怕大伯娘病中的期盼,怕是又得落空,或延遲了。
??沒來的及陷入失落之境,劉清慰卻告知了我一個扭轉心境的消息。江南有樁貪髒枉法、索賄行賄之案,鬧到了朝廷上麵。一想到近幾年貪汙腐化之事屢禁不止,皇上勃然大怒,要求徹查。遂決定親赴杭州,微服私訪。劉清慰的意思是,他可以隨駕親征至杭州後,再告假幾日,獨往姑蘇城,拜見我娘家的伯父伯母。
??廊下鵝黃的燈籠因夜風蕭瑟而晃動,燈芯光影撲朔。我作出喜狀,慶能在江南重逢。獨獨忽略了內心深處某個.……如燭火跳動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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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那張束之高閣的畫卷鋪開,畫中人的臉龐上依然空白一片。指腹貼在宣紙上,輕輕勾勒著夢中的模樣,終究,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
??漫漫江南煙水路,行盡千帆,不與斯人遇,未免可惜。此番,若能在南國落花時節遠遠望一眼,知他是何樣的龍眉鳳目,也算不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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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京那日秋高氣爽,鴻雁辭北。兩架翠幄青綢車穿過繁熱的八街九陌,出城後,又過了幾刻鍾,耳邊的喧雜聲才漸漸隱去。
??“小姐,咱們好久沒有出城了呢。”父母同坐前麵的馬車,而木槿與另一個丫鬟花囍在我跟前侍坐。
??素手掀開車簾,滿眼望去皆是枯葉連天的蕭索,連風吹過都是哀婉淒然的聲音。淌過一座老舊木橋,沿著清溪淺水一路走,人煙也變得罕至。
??我微微笑,“秋日的景致與春夏兩季確確不同。上一次去大雜院兒,還是微風熏雨,翠柳新禪的景象。”
??收回手,簾子垂落。我望向小花囍,“以前可有出過城?”
??“回少夫人的話,花囍打記事起就在劉府伺候了,並不曾離開京城。”
??小丫頭原是廚房管事薑嬤嬤在雪堆裏撿來的。那年大雪如瀑,對高門富庶之家來說,叫瑞雪兆豐年。可對窮苦百姓來說,卻是霜嚴衣帶斷,路有凍死骨之災。據說撿到嬰孩時,繈褓裏的她身子都凍得發僵了,薑嬤嬤和其餘幾個婆子輪著用自己身子將她焐熱,好不容易才有了哭聲。
??我看她身世與我有幾分相似,又踏實安分、無微不至,便留了她在跟前伺候。木槿雖然忠心可靠,做事爽手麻利,但性子急,缺了些沉穩與心細。如此二人,性子上算是互補了。我的用人之道,說來也簡單,疑人不用,狐媚猿攀不用,心思活絡不用。
??這次去蘇州,本該直接坐客船走水路的,但畢竟是出遠門,父母親為求穩妥風順,選擇先駕馬車去恩渡寺求平安福。
??祈福過後,才改道去了秋潮汛急的渡口。
??“今兒這雨下得冰冷,跟入了冬似的。”娘親裹緊了衣裳,不讓那夾著冷雨的江風從袖口灌進來。隨行撐傘的大丫頭隻好將油紙傘更傾斜些,避住暮雨斜風。
??還好沒等多久,一艘南下的客船就趕著天黑前來了。
??父親帶著男丁跟船家問好了價錢,才折回來讓女眷們上去客艙歇息。“這船隻隻到揚州南郊的瓜州渡口,咱們且先上船,到了瓜州再轉乘。”
??因我是深閨新婦,又屬官家女子,礙於禮教,不便拋頭露麵,所以此番遠行,需常戴麵紗或帷帽。旁人看不清我麵貌,我卻意外撞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不遠處那中年女子身著粗布麻衣,頭飾簡單,隻配了木簪束發,混在人堆裏毫不起眼。可她不是蘇太妃身邊伺候的掌事姑姑林歡又是誰?
??好幾個月前我之所以能入皇宮探望病重的姑姑,就是因為蘇太妃的恩情。如今,她身側的女使如何能出在南下的客船?莫非,是得了出宮的遣令特許,可以返鄉了?
??現下,林歡姑姑謹慎的左顧右盼,見沒人盯梢到自己,才安心進了我隔壁的客艙。
??“少夫人,你怎麽了?”花囍見我停下腳步,順著我的方向也望了望,沒覺著異常。
??“看錯人了。”我敷衍道,低頭入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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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觀察了兩日,才發現林歡姑姑每每都會端著茶水、熱菜送去客艙,自己卻在外頭獨自食著饅頭鹹菜等粗食。看來,客艙裏住著位需要她伺候的貴人呢。
??難道是蘇太妃?不可能吧?依我朝後宮宮製,後妃是沒有回鄉醒親之說的。尤其像蘇太妃這種先帝去世後就移居冷宮,且沒有一兒半女的女子來說,是斷斷不被允許出宮的。
??心中竇疑難消,遂差遣了花囍去打探隔壁船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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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船行在廣闊的運河,兩岸山河沉寂,惟有古刹夜半打鍾的孤音從山上悲寥的飄蕩到了江麵。我被鍾聲驚醒,幹脆起身看書。反正白日裏閑著無聊,早就睡夠了。
??才回房的花囍見我醒了,端著溫水遞給我,“少夫人,這船上一切簡陋,咱們將就著喝點熱水吧。”
??“那事兒打探清楚沒”
??丫鬟望了眼隔壁,壓低嗓音交代道,“那隔壁住的是一中年婦人,約莫四五十歲。白天她們開門進出的時候,奴婢裝作路過,瞧了一眼。”
??“是做何打扮的?”
??“奴婢沒細看,粗略一瞥隻是覺得渾身清簡,不似大富人家珠光寶氣、穿紅戴綠。”
??我低頭飲水,然後勾唇一笑,“出門在外,自然不會露富去惹人耳目。”
??“少夫人所言甚是。”花囍點點頭,又替我添了兩件外衣披著。
??我思忖了一會兒,方問道,“我爹娘可已經熄燈休息了”
??“還沒呢。”
??我起身,穿好衣裳,要去父母膝下聊天作伴。因是深夜,想著人們都該歇下了,所以就沒有戴上麵紗。正推門,卻撞見那恰好路過出來透氣的——蘇太妃?!
??如此地點,如此時刻,如此四目相對,雙方皆是一陣吃驚。因隻見過一麵,她是迷糊了一陣才認出我的。驚詫片刻後,我欲行禮,就忙被太妃扶住製止。她“噓”了一聲,示意我安靜。“出門在外,莫要行禮。”
??我聽話點頭,讓丫鬟在外候著,跟著蘇太妃進了她的客房。
??蘇太妃先是感慨幾個多月的光景不見,我已從及笄的姑娘挽起了青絲,梳上了婦人的發髻。又問了夫家是誰,門楣家世,最後才問及我南下的緣由。我一一應答,待她再無話去喝茶時,才小心翼翼的提問她,可是皇上和太後開了恩,賜她出宮安度晚年?
??我不知的是,當我問這句話的時候,身後的林歡姑姑悄然舉起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寒光凜凜。幸而蘇太妃以犀利的眼神嗬斥她停下,她才收手。
??“真羨慕你啊,年輕的丫頭,你此番隨父母南下,可要好好珍惜這天倫時光。況且你已嫁人了,承歡膝下的機會更是寥寥。我還記得上一次雙親在側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太妃哈哈一笑,可個中苦澀,卻溢於言表。
??見我姿態沉靜端莊,謙遜點頭,她才又耐心道,“我呢,現在已經不是什麽太妃了。隻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婦人,想要回鄉探親養老罷了。你,可懂我的意思?”
??言外之意,我自能意會。雖然語氣和婉,但威懾性極強。她的意思,無非已經是在否認自己出行的唯一合理性了。若不是太後皇帝賜她出宮機會,那必然就是自己想法子逃出來的。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推聾妝啞 。
??辭了蘇太妃,守在門口的木槿和花囍才雙雙扶住我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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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第二日與父母用早膳時,佯做無意的聊起了宮中最近的動態。父親在前朝,對後宮的風草吹動不太清楚,除非有哪個妃子禍亂宮闈需要被大臣們進諫彈劾;又或是某個同僚的女兒懷上龍種母憑子貴,一家人跟著雞犬升天這種事兒他才會來興趣。
??倒是娘親跟其他官員家的大娘子們閑聚時聽說後宮的蘇太妃突然暴斃,麵目全非,太後謂其不吉,也沒有給她葬入妃陵的福氣,就草草埋了。
??“許是年輕的時候的罪過太後吧。隱約聽說過,兩人以前爭寵得厲害,很不對付。隻是不知蘇太妃人沒了,你那總是病不好的姑姑又該如何?待我們回京後,得托人捎信問問了.……”
??娘親還在碎碎念,我卻不禁蹙眉思忖。隻覺得此行偶遇詐死的蘇太妃,終究不是好事兒。我與她之前不過一麵之緣,沒有建立起信任關係。如今她在逃亡途中被我識出身份,恐怕會覺得自己暴露了行蹤,惴惴難安。若她手軟心慈,也許會自己先行一步消失無蹤;若她心狠手辣,那麽必定會對我有所動作……
??蘇太妃知我此行的隨從就有好幾人,那麽下手必不會方便。且現在都過了一夜了,她要是擔心我向第三人泄密行蹤,恐怕都來不及堵住我的嘴了。
??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坐以待斃。於是回了房,吩咐木槿在兩間房相連的牆角悄悄鑿了個小洞時刻竊聽。白日無話,到了夜深的時刻,才有了動靜。
??我讓木槿退出去休息,獨自一人蹲守在她原來的位置,側耳細聽。對麵聲若蚊呐,但多虧夜裏沒有白日喧囂,落針可聞。
??那林歡姑姑耿耿道,“娘娘,奴婢實在不放心。不如叫我去將那丫頭滅口吧。”
??“糊塗!她若已經跟她爹娘、丫鬟們都說了,我們是不是要將一船的人都殺了?且不說你有沒有殺那麽多人的本事兒,就是殺了人必定會惹來官府的注意,你還嫌我不夠暴露嗎?”
??蘇太妃慍怒的語調突然一轉柔和,接著道,“說實話,那木逢春看著嫻靜知禮又乖覺聰慧,如此美好的年歲,如此曼麗的妙人兒,讓我想起了從前剛入宮時的模樣.……哎,總之,我何必非誅她年華?我又不是王學英(太後)處處那麽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太妃突如其來的誇讚,讓我難忍愉悅,甚至想暗罵自己太以小人之肚君子之腹了.……
??“那我們可怎麽辦?要是她說了在去瓜州的客船上見過您,讓宮裏知道了.……尤其是太後知道了……”林歡姑姑依然憂心忡忡。
??“以前在宮裏,太後無法對我光明正大的痛下殺手,現在人人都以為我死了,她若再發現我是假死,那麽我將徹底淪落到委肉虎蹊之境,隻能任她報複折磨,無縛雞之力反抗。但沒關係,消息的傳達需要時間,等宮裏的人知道我曾出現在這艘船裏,我們也早不知去向了。明日船就要拐進了汴河的碼頭,那時候直接下了吧。頂多,再也不奢望回到江南那西子湖畔便是。”
??在一牆之隔後偷聽的我,屏氣凝神了許久。正以為她們再無話時,太妃緊接著重重的唉歎,“再說了,我們已經欠了那木家一條人命了,難道還要再添一條?”
??“娘娘,您莫要自責。那木琳琅本就病入膏肓了許久,吊著一口氣遲遲不肯去。我們幫她結束痛苦和執念,讓她能有機會早早去追隨侍奉先帝,也是一種成全。她替您做假死的替身,讓您得以金蟬脫殼,咱們互利互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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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熱情了我不更都不好意思了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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