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愈
春日正好,一葉小舟蕩漾在河麵,兩岸白牆黑瓦,綠樹鮮花相映。戴鬥笠的少年船夫立在船頭,手持一根竹蒿,時不時在河水中輕點一下,小舟隨之漂出一段距離。最後船夫把船撐到岸邊,躍身上岸。
??船艙中鑽出一名青蔥少女,懷抱一個小包袱,深綠的眼睛含笑,顯而易見的域外風情。船夫伸手拽她上岸,摘下鬥笠露出俊美的鵝蛋臉。“真讓人不好意思。”少女嘻哈作樂:“難怪姑娘們都歡喜你,爭著叫人買書。”
??“去你的,憑什麽說人家不是正經讀書呢!”少年認真道。最近幾家主顧有些怪,盡是仆人去書肆買書,交完錢卻不拿走,而請少年把書送上門。
??兩人走至一座宅第前報上家門:“我們是漣淨書肆來送書的。”仆人引他們步入長長的回廊,少年隻看前方,少女四下環視,一路走進後花園涼亭,解開包袱拿出書放到石桌上。仆人給他們端茶倒水,少年以書肆太忙為由推辭,這才離開該戶人家,送本書真是頗費周章。
??一出門少女就憋不住樂:“我瞧見幾位小姐躲在綠蔭裏,從回廊跟過來偷看你。”少年一副習以為常的無奈:“我又不是男人。”“那幹嘛總穿男裝?”少女點她鼻子:“你害得姑蘇多少姑娘幻想嫁給長得像你一樣的男子?”
??光陰似箭,她們已在姑蘇生活一年有餘。
??靈遙最初一兩個月就病愈如初,亦漸而開朗有生氣,隻是甚少提及沙州,而且無由地穿上男裝,一年四季不肯換回女裝,她和溫叔叔被熟人以外的人們從父女當做父子,實在解釋不過來。
??“溫公子”衣著樸素夏淺冬深,襯得人俊俏出挑,傳到那些不便外出的富家女耳中,紛紛以買書名義看她樣貌。她拿她們沒多少辦法,畢竟,她要協助溫叔叔打理好書肆。書肆名為“漣淨”,與娘的名字息息相關,她更加愛護。
??跟格外寬容的溫叔叔相比,她可計較的多,屢次拿走書不給錢可不行,她要為溫叔叔攢下養老錢。比如,她攔下一個蹭書不還的書生要他補錢,誰知人家一通哭述家貧苦讀的艱難,她隻好放走書生,用自己的錢墊上,窮書生使她憶起同桌宋子攸,據曹恂信上說,他一直生死不明,被多數人遺忘。
??她愛姑蘇風光,出門便能以舟代步,沿四通八達的河網遊遍遠近。停靠在城郊楓橋畔,聆聽寒山寺悠靜佛音;從山塘河下船登覽虎丘,山小景多,密布秀壑蔚林、古跡佳園;再到更遠的太湖,八百裏湖水一望無邊,豐饒的魚米為周圍城鎮帶來富庶,每次去定要飽食一頓特產的銀魚白蝦。
??別看小姐成天活潑潑的,可安蘿清楚小姐心事很重。一到月初和月中,曹大公子的信如期而至,小姐的情緒便低下來,總是怔怔讀上半天,然後把信收進箱底也不回信。這叫曹公子多著急啊!會不會影響他對小姐的感情?於是,她專門學會寫字,向他寫信匯報小姐的情況,字雖不漂亮,但寫出小姐很好很想他就夠了。
??書肆之外,靈遙保持練武的習慣,無論寒暑不落下一天。有溫叔叔指導,技藝較沙州大有進步。安蘿見識過,小姐在街市上單手撥開對小販動粗的無賴,高胖的無賴狼狽地跌出去好幾步,小姐卻半步未挪。
??不過,溫叔叔觀察到她有時招式過狠,似有奪人性命之意,出手擋回她的招式:“有戾氣,這不好。習武應用於防身與救人,殺生是最下策。”她收招不言,盯著手中的木劍沉思。
??兩個不愛早睡的姑娘夜晚坐在屋頂上,小杯呷著黃酒,佐以糕團螺肉等零食。“江南雖好,我還是想念沙州。”安蘿少有地說到鄉愁。靈遙暗愧不夠關心她:“你有親人嗎?”
??“我的老家是西域的小國安國,百年前被突厥滅了,國人以安為姓,四處流浪做買賣。”安蘿也有自己的故事:“這都是養父母給我講的。我還沒記事就被破產的爹送給他們養,後來他們老了養不起我,把我送到你家。遇到你們好心的兩家,也算沙州予我的恩德。”“看來我不該留你在這兒。”靈遙爽快說:“等你吃膩美食我請人送你回去。”
??“不急!”安蘿笑道:“還剩半年小姐就跟曹公子成婚了,我不就能回去啦?”“是啊。”靈遙表情忽然慎重:“誰知道呢……”
??且不說曹恂信中熱盼,連不愛寫字的三姐靈迦最近也寄信,說為她備了好大一份嫁妝。三姐嫁得不錯,丈夫為人本分聽她話。而二姐靈逸依然可憐,她從曹恂和三姐信中了解,雖然二姐在曹懌未知何種目的地幫護下生下孩子,可孩子隻是女兒,不但得不到二皇子重視,還被曹妃奪走不許她養育,家鄉親人哪裏指望得上?
??“一定沒問題!”安蘿給她鼓氣,以為她仍介意郡主或是羞提婚事。靈遙喝下一大口酒,為什麽還不醉呢?醉了就不用每一刻都牽掛曹恂、每一刻不忘記複仇。身可愈而心難愈,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她始終在為殺死曹懌積蓄力量、等候時機!
??其實,每次收到曹恂的信,她的心便飛回去,仿佛和他共同注視局勢:邊境潛伏著危機,盡管沙州在東安王治下正常運轉,曹恂亦早有警戒,全力提高自己、操練有誌青年、加強聯絡西域,但突厥和吐蕃的實力難以遏製地壯大,戈壁頻生的滋擾或多或少都有他們的影跡,朝廷卻無心發動征討。她覺得不但沒能為他減壓,倒成了牽扯他的累贅,他需要有人在身邊時刻鼓勵,怎麽還不懂她已不適合?
??等著她對曹恂也是一種磨練,他有很多不願寫進信裏:父親對婚事很消極,訂婚以後即不再提,反而繼續擠壓親家陰紹的權力;母親請卜師算出他和靈遙八字不甚合,發愁歎氣,他常勸母親不要輕信妄言;妹妹被眼紅的索靜君教唆,也不樂意靈遙當自己的嫂嫂;全家唯有遠方的弟弟支持他,來信多有慰勉。
??與元素璧碰麵亦是不可避免,她對他從無怨氣,依舊友善得體。然而偶爾他看到她雙目裏仍會劃過濃情,感到餘愧難消。開春時太後起意將她賜婚予娘家侄孫,她請父王辭謝了,明眼人都瞧出因由來,曹敬則自然要拖著婚事。
??讀到安蘿的信是他欣慰的時刻,稚拙的幾豎行字,充斥著各式的“好”字,靈遙身體康複、生活充實、遊玩盡興這些訊息讓他高興好幾天,對江南頗多神往。時間與距離不會減弱丁點對她的情,可她為何不寄來隻言片語?他終是想不通,何時能夠當麵交心?聽她嗔、哄她笑、愛到老。
??每至千佛洞,腳步便自動引領他走往他們約會過的地點,無論宕泉河邊,還是白楊林中,都使他回味起甜蜜,吹塤抒發一曲衷腸。同時,他照看著杜夫人的墓,不時打掃供奉,替她盡孝。
??他幾次看望他們的“媒人”定慧,定慧與他在佛窟間的階梯攀爬,說:“我這歲數哪兒都去不成了,但是當我年輕時,可以為了你伯父走到天涯海角。”他大約聽懂定慧的話,江南也許並沒那麽遼遠。
??定慧走進陰氏佛窟,他點燈為她提起,照亮窟頂大片絢麗的色彩,在飄動的祥雲與飛舞的麗影中,他驀地望到邊緣處有個麵目宛若靈遙的天女,越看越像她。“那不是她麽?”他欣喜地指給定慧。“哪個調皮畫工畫的?”定慧笑中有歎賞:“隻有你能發現……”
??春雨稀疏,戴著鬥笠剛好,靈遙劃船送一位愛逛書肆的老爺爺回家,順道停靠下來,買安蘿愛吃的糕點。糕餅鋪前排著長隊,她聞到快出爐的噴香。這是城裏的興旺地段,旁邊聚著一堆人圍觀官府張貼的告示,她日常也關注國家大事、官府動向,買完糕點過去看。
??“二皇子駕臨江南了。”“可惜不來姑蘇……”聽到人們議論,她擠到人群前方,看清告示上宣布二皇子巡視南方的消息。雨下得大了,她無所感知,盯住二皇子即將行經的每一座州縣,隨行人員當中很可能有曹懌!
??糕點帶回家已淋濕變涼。“什麽事耽擱很久嗎?”安蘿有點疑問,以前到家是熱騰騰的呢。小姐沒聽進她說話,好像回到生病時狀態,出神地不知在想何事。二皇子成為來書肆的客人們熱議的話題,大家認為二皇子尋求擴展勢力,走訪多城卻不來名城姑蘇,值得琢磨。
??幾天之後,靈遙突然不辭而別,隻帶走短劍匕首等幾樣武器,留了一張紙條,寫明外出辦樁小事,不久便回請勿擔心。安蘿快要急哭:“我如何向老爺和曹公子交待?”“等幾日再說吧。”溫玉成處之平常,看見屋外的水麵蕩起波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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