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書院上學告一段落,啟程進京的日子愈來愈近了。曹懌閑問過靈遙,他走以後她會不會孤獨?她忙著幫他收拾行李,沒空搭理他。為他做了兩罐杏醬,在京城也能吃到家鄉的滋味;還縫製了一堆手帕、襪子和鞋墊,可以用上很久。
??傍晚暑熱略退、霧氣籠繞,她做完活計、吃過飯出門溜達。從千佛洞腳下向北走去,綿延的崖壁漸鑿成一個個蜂窩狀的小洞窟,那是苦行僧侶孤身修行的地方。這時,一股殘留的藥香鑽入鼻中。咦?曹懌在附近嗎?
??她追著藥香去找他,走近一個雜草叢生的洞窟前,藥香停留在這裏。夜色彌漫,隔著霧氣她不甚分明地看見,洞口有一男一女相向而立,近得幾乎沒有間距,他在跟人家密會,怎麽又被自己撞到?
??她忙甩過頭不看,想起最近的傳聞,令狐夫子愛才心切,似乎打算等他學成歸來將瑾姬許給他。他的女孩緣出奇地不錯,他對那些女孩和對自己簡直判若兩樣。
??正當她要原路溜開時,突然餘光不小心捕捉到:他一隻手握起那少女的下巴,俯下臉點上她的嘴唇,少女驚羞地躲了一下,側過臉是索麗君。
??靈遙麵紅心跳,腳步雜亂,強製著不發聲響,仿佛那種親熱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遠離之後小跑起來,讓夜風吹涼自己的臉,其實對他的問題早已有答案:即使他不走,他們之間也會漸行漸遠。
??曹懌攥著索麗君的下巴,隨隨便便親著她的臉和唇。她緊張而順從地閉眼,他睜眼無聊地張望洞外,此刻的女孩換成瑾姬也可以。隻不過略施小計她們就無法自已纏上自己,他又何必拒絕?娘活著時告訴他,男人和女人動真心的一方最吃虧,她就是動了真心才生下他受苦。
??幾天以後是盂蘭盆節,佛經言亡靈飽受苦厄,因此在這一天有舉行超度佛事、供奉逝去親人的習俗。悲月庵及各寺廟全天都在進行各種儀式,祭祀各自家族的先人。定慧體恤靈遙,她娘地位太低被排除在陰氏家族之外,便讓尼姑們單獨為杜天漪誦經一場。
??靈遙難免傷感,日落站在宕泉河邊,善男信女們施放的河燈星星點點從水中飄過。一顆石子飛向水麵,反彈起來打出好幾個水漂,最後沉下去。她轉臉見是曹懌,他拍拍手說:“我們進城吧。”
??她無意去看城裏熱鬧的放焰口,又是敲打又是燒紙。“有新鮮的可以看嘛。”他磨了會兒,她也就跟他騎馬出發了。
??入城後他沒帶她擠進人群,而是鑽到一個鄰近街市的巷子裏,要和她坐到房頂上。他自己翻不上去,隻好由她先躍到上麵,再探下身體使勁把他拽上來。兩人坐定時她累得直喘,搞不懂他想幹嘛,他讓她耐心等一等。
??這裏被近處燈紅酒綠的喧嘩覆蓋,行人卻稀少,陪他坐至夜半她已經困了,他忽地捅她,引導她看向巷口,有個人搖搖擺擺地走著,大概是從旁邊酒樓出來的醉漢。
??“你認識他麽?”他有意地問。她隨即想起是任夫人的弟弟,就是這個人粗魯地拖走自己,阻止自己與娘訣別!她立刻全身發僵,回到當初慘痛的場景,他還汙蔑自己不是爹爹的女兒!“你娘寫信請溫叔叔來沙州,被他截獲掌握其中內容……”曹懌適時補充無人告知她的內情,她十指交叉,緊緊合握。
??眼看任夫人的弟弟走過巷口,驀地冒出一個小個子一頭撞向他,笑著跑進巷子。他被撞得跌了一跤,酒氣衝頭嚷道:“混賬,給本大人滾回來!”小個子不僅不逃,反而停下來做鬼臉:“蠢貨,誰怕你!”“看我不揍死你這兔崽子!”他大怒地叫罵,醉醺醺追進來。
??小個子慢慢跑著,笑個不停,激得他加快步伐。他們跑到靈遙曹懌所在的屋頂下,她不想惹事拽曹懌走,他按住她:“不用躲,他馬上看不見我們了。”
??話音未落,她看到任夫人弟弟伸出大手,就要抓到小個子,小個子猛然轉身朝他拋去什麽。霎時間,一大把白色粉末飛揚,任夫人弟弟捂臉發出嚎叫,小個子仰頭向屋頂一招手,快速地溜了。
??一切都是曹懌的策劃?她張口未及問出來,嗷嗷地痛喊一聲比一聲高,她又轉視下方:任夫人弟弟倒在地上打滾,瘋狂地揉著雙眼,滿臉粉末被抓出道道血痕。白色粉末像是生石灰,她聽千佛洞工匠說過,生石灰觸到眼睛會燒灼致盲,要不要下去幫他……
??“他變成廢人了。”曹懌冷笑,打消她的善心:“他是陷害你娘的主謀!就該被懲罰!”她咬住下唇,點燃的仇恨卻被什麽絆住,這算為娘報仇麽?讓傷害自己的人加倍痛苦?
??他漠然向下注視著,就當臨行前送她的禮物吧。他從交好的乞兒中挑出一個膽大矯捷的孩子實施襲擊,且選在不易引人注意的地點,事發現場再無他人,唯一能認出孩子的人也瞎了。沒人查得到這孩子,更追究不到自己頭上,何況過幾日自己就要遠行,看來玩弄一個大人並不難。
??任夫人弟弟的呼號聲減弱了,醜陋地好似癱成一堆泥,眼部血肉模糊。“估計快有人趕到了,我們走吧。”他提醒發呆的她。她一言不發,拉著他的衣袖躍過幾座屋頂,跳到地麵順利地跑出城。
??騎馬回返時,他向她淡淡講述杜夫人蒙難的經曆,很多細節她第一次得知,包括任夫人弟弟惡毒的陷害與挑撥。盡管當時他未能親見,但這幾年有心走訪那些身處現場的下人,拚接出不少線索來。她聽得難過而憤慨,然而剛才的血腥也不斷回現——那個人再也看不見東西了,恐怕比死更折磨。
??“你不會嚇傻了吧?”他受不了她持續的沉默,甚至連人帶馬偏離自己。她低沉地說:“我一點都不痛快。”“好人都由你們來當,惡人又怎會得到惡報?”他陰陽怪氣道:“少給我講所謂的的善惡是非!”自己的好心這樣白費,他很少做虧本的事。
??她過意不去,卻不好解釋,畢竟沒法讚同他的作為,便主動靠近他。深夜涼氣侵入衣衫,他不由記起不遠的過去:近乎衣不蔽體縮在街角、在寒風裏發抖,十分渴望有人靠近自己……多可笑,他要永遠擺脫那時的困窘……
??出發在即,靈遙去幫他收拾行囊,順便拿一些他不帶走的書。他房內一片雜亂,攤開大小兩個藤箱裝行李,他還添亂地走來走去。她首先裝好足量的各種藥丸,抄滿藥方的小冊子也不能落下,他一天都離不開藥。
??而後她整理書案上的文具,揀起一把考究地象牙折扇,扇墜精巧地打著青色流蘇,秀氣得不像男孩所用,是哪個女孩送他的信物吧?自己為他做的那堆家常物事跟這一比,確實顯得粗糙寒酸。
??接著,她將堆在床上的衣服抖開疊整齊,一條繡帕從中掉落。她沒言語,繡帕在他病中見過,於是一並疊好放進箱中。誰料他經過箱子時,把繡帕丟一邊去了,她眼有疑問,他說:“帶那麽多沒用。”
??她遂拿出一條自己做的手帕換繡帕,怎麽也是人家姑娘的心意,他卻將她握著手帕的手推回去。她心有猶疑,他的感情她不便過問。
??他蹲下看她收拾,忽而說:“你有肚子痛的毛病,我給你抄個藥方吧,以後你要記得喝。”她每次來葵水都很難受,這也被他記在心裏。她麵上微紅,同時意識到告別近在眼前,最後把那兩罐杏醬塞進縫隙裏。
??曹懌和同學在秋高氣爽的一天踏上行途,令狐夫子親來為兩位優秀學生送行,忠告他們要在京城複雜的環境裏保持正直勤勉。
??瑾姬宋子攸同陪老夫子來候在車邊,她眼神依依不離曹懌,宋子攸討好地挨近她,而她稍稍移開,心中嫌他笨拙無趣。曹懌尊敬地傾聽老師教誨,不忘暗暗與瑾姬視線相交,他不確定令狐夫子日後是否對自己還有用,暫且先拴著瑾姬。
??雖然曹家派馬夫仆人一路照應,曹恂和靈遙還是騎馬出城送曹懌一程。天空很藍、風沙很弱,他們不緊不慢地在戈壁上行進,誰也不願那麽快分別。曹恂頻頻叮囑,首要是愛惜身體,讀書之餘記得拜訪曹家在京城的親友故舊:“我已修書給長輩們,有事向他們求助就好。”
??“我的腦袋快被哥哥塞滿了。”曹懌輕敲著頭,看著另一側的靈遙:“等我回來你還在嗎?”在他們共處的日子裏,她很多次對他吐露期盼重返江南。“你回來我就在。”她笑著點頭:“我們還去白楊林聚餐。”
??送行雖遠,終須一別,曹懌愉快地連催他們回去,自己策馬前行不再回頭。曹恂和靈遙停留了很久,後來她揉了揉眼睛,大約是風沙迷了眼,但今天明明沒有風沙呀?“我送你。”曹恂熱心地陪她返回,還向她打聽:“你們的聚餐是怎麽回事?”
??她有點小小的得意:“你弟弟烤肉蒸魚的手藝很棒。”“為什麽從不叫上我?”她被他困惑的模樣逗樂:“怕你批評他,什麽都不許他吃唄。”“我是那麽嚴格的哥哥嗎?”他無奈而笑:“他是煩我嘮叨注意身體吧?”她眨著笑眼不答,兩人共同的話題集中在曹懌身上,有說有笑半天,直到她進門他才離去。
??她尚在回味送別的離緒,小尼姑跑來說:大人巡視完即將落成的佛窟後,在悲月庵左近休息叫她過去說話。她不情願地去了,娘去世後她回避單獨麵對爹爹,“父親”二字對她而言隻是個毫無感情的稱呼。
??陰紹聽到女兒呆板地聲調,看了看她刻意漠然的小臉,說:“任夫人的弟弟被人用生石灰燒瞎了。”“嗯。”她表示知道了。“有人說那天晚上在城中見到你的身影。”她暗驚一瞬,隨即冷言:“父親既然懷疑我,也就說明他做了該當被我恨的事!”
??他被女兒回擊得慚愧,本來目擊者看得不甚確切,瞅見一對在屋頂奔走的少男少女便附會為曹懌和女兒:“唉,我怎會有那個意思?”“父親多慮了,我不像他那樣卑鄙歹毒。”她的話仍帶著刺。
??女兒令他實在無措,半晌他才找到話說:“還不想回家麽?你的小侄子常念‘四姑’呢。”她過年回家時,靈途牙牙學語的兒子格外黏她,“四姑、四姑”叫不停。
??靈遙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低下頭憋了一會兒,用力地搖頭。她想回家,但不是這個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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