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靈遙再往深想,娘和溫叔叔的遇險也被曹懌早早探悉,這本領似乎與他模糊地過去經曆有關?她一轉念道:“既然你知曉了,可有特別的發現?”


  ??曹懌眉心輕展,現出無法被他人看透的享受:自小混跡於街頭、酒肆和青樓,打交道最多的人是無賴、乞丐,他本來就是下賤的歌伎崽子,和他們是一類賤民。到沙州後他數次背開家人偷溜上街,用以往的方式跟此地底層逐步結識,沒準兒哪天便能利用得上。


  ??近來他從在千佛洞遊蕩的乞兒們口中聽聞,官府和哥哥在尋找一位少年,想必是身份重要的人物。曹大公子雖和善,但這些人對他總有距離感,不敢隨便亂說。曹二公子言行則跟大家相像:“每天往來沙州的陌生人數不過來,但有沒有年輕人小心地防範別人,問你們往西走的路?”“那倒沒有。”有個乞兒回想道:“不過,我碰到倆孩子問過哪裏有突厥商隊……”


  ??“我哥找的人可能到了沙州。”他沒回頭看她,說出自己的判斷:“他們大概還沒來得及出關。”沙州以西幾十裏有兩座扼守邊境、連通西域的關隘,南為陽關、北為玉門關,人們出入中原多從這兩處經過。其餘地方是茫茫大漠,少有人穿越,盲目闖入甚至會丟掉性命。


  ??她幾乎沒有懷疑:“難道不是一個人?快告訴你哥哥呀!”他平靜地說:“誰會信我?我並不清楚他們在哪兒。”能說說話的人僅有她一個,可是她都不那麽信任自己。即便說服哥哥,哥哥積極為此奔走,有了功勞也肯定算哥哥的……


  ??短短一段路,他們倆邊說邊想,磨蹭了不短時間。他不留心絆了一下,懷中掉下幾根小木棍,靈遙認得是算術用的算籌,彎腰幫他撿:“你在研究算術?”


  ??他接過算籌在手中一拋一接:“是啊,算籌可擺出萬千變化,我想算出能賺多少、賠多少,值不到得去做。”為人做事不就要反複計算與衡量,為自己賺到更多麽?


  ??“能透露我哥找的人是誰麽?這對我推想他們在何處有幫助。”他收起算籌問她。“你不要跟人說啊。”她猶豫一瞬,他的眼神在說:我能跟誰說去?“是在京城做質子的突厥王子。”她小聲道。


  ??“唔”他沒現驚訝,黑眼珠一斜:“抓到王子如何處置呢?”他們聰明的話不該跟突厥商隊會合,官兵必然對突厥人盯得緊。


  ??“送他回京,做好王子該做的職責。”她沿著曹恂的思路說。“嗬嗬,不如裝作不知道把他滅口。”他說:“王子膽大妄為,留著以後也是禍害。”“他剛多大啊……”她不太能接受,可無情的事自己又不是沒經曆過,他說得在理。


  ??曹懌扭過頭看向千佛洞那片山崖,山下人來車往不斷。對於突厥王子而言,留在城中實在危險,混入本族商旅躲不過搜查,獨行出關難有給養支援。千佛洞周邊相對城裏略偏、相對戈壁豐裕得多,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有過了解:突厥人早先信奉祆教,以火為神聖;此外還尊崇天神,由薩滿傳達神的喻示。後來漸受佛法傳播轉而敬佛,來沙州的突厥人往往至千佛洞拜佛布施,大小寺廟亦有突厥僧人。


  ??“又有什麽點子啦?”靈遙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他隨口問:“你跟人比試過武功麽?”“跟溫叔叔呀,不過他讓著我。”她沒忍住笑。“說不準能用上了。”終於到了建寧寺門口,他朝她擺手進門。


  ??她回庵中時陰家人已返城,尼姑們正圍著剃頭發。一位年長女尼手持剃刀,為大家依次剃去經過一冬長出的濃密發茬,露出青青的頭皮。一個小女尼剃完後摸著腦袋,嘟嘴從她身旁走過:“不能再留長點嗎?”這小姑娘很愛美,連尼袍都想辦法裁得顯出身材,自然舍不得頭發,羨慕地看靈遙的長發。


  ??靈遙和小尼姑們處得不錯,共住一間庵房,閑時她教她們讀書,她們教她做遊戲,她不在時小沙也由她們喂養。說來她們身世個個可憐,愛美女孩是一家人逃荒將她舍上門免於餓死,有人是身體弱被送來得到佛祖護佑,還有是被人販子拐走由尼庵贖救的。少女們尚未具備修行的自覺,放不下世俗的心。


  ??她想自己該洗頭了,不好在庵裏洗好像向人顯擺,打算拎著小桶去白楊林所在的河邊。天還冷著,第二天她在正午陽光充足時出門,看見一些官兵在寺庵附近走動,莫非在搜查突厥王子?


  ??河麵結冰已有些融化,她打了桶水,等水被太陽曬暖了些,摘下簪子側頭捋起長發,浸入水中揉洗。想著娘曾用水壺將溫水慢慢澆到她頭發上,為她舒服地撓著頭皮,還會有人像娘一樣愛自己麽?她睜眼不許自己再做夢。


  ??雙眼打開的一瞬,林中翻過一條灰撲撲的影子。“誒?”她托著濕發抬起頭,灰影聽到她的聲音在樹旁停下,警惕地觀察她。


  ??他們認得彼此,他是上元節對她出言不遜的小廝。他神色略減不安,拿當時算命老人的胡說取笑她:“小四夫人啊。”見她身穿緇衣又道:“原來你是帶發修行的尼姑。”


  ??“你不是這兒的人,為什麽到這兒來?”她雖惱還能冷靜。“我陪我主人住一住,不歸你管吧?”他指著對麵一大片寺廟振振有詞。日光下,她覺出他的眼眸並非黑色,而是泛著一種很深的色澤。


  ??她鄙視地說:“你這樣亂竄會被人當做小偷的!”他立刻反擊:“你這樣披頭散發會被人當做勾搭我的!”她忍不下去了,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他搖身一閃,石頭隻砸中樹幹。他笑著迅速跑了,樹林裏掀起他連奔帶跳的碎響。


  ??靈遙沒去追他,長發凍得硬梆梆的,沒法再洗了。她生著悶氣半天才順開頭發,囫圇紮上往回返。


  ??走到寺廟一帶,曹懌正在對剛才她看到的那些士兵說話。士兵們雖然聽著,卻是懶散的狀態,曹懌態度正經,似乎努力想說服什麽:“各位不願立功發財麽?跟我走一遭也許就有收獲!”


  ??“多謝曹公子想著小的們,可我們不敢讓公子累著。”士兵說得好聽,其實純屬推托,羸弱的曹二公子能帶他們立啥功勞?他明白多說無用:“好吧,借我短劍和弓箭一用,多加注意巡防。”士兵樂得給他好把他打發開,一邊聊去了。


  ??靈遙聽完對話走向他,他直接把武器交給她。她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不習慣,習武時用的多是溫叔叔為她做的小巧刀劍,有的隻是木頭削製。他撇開嘴:“你莫非這兩樣都不會使?”“小瞧我!”她背起弓箭,用力把劍劈出風聲:“叫士兵跟你幹什麽去?找到王子了?”


  ??“他們搜過有突厥僧人的寺廟,毫無收獲。”他蔑視地掃過士兵們,簡略地說:“我認為王子躲進了千佛洞。”


  ??“你確定……哪一處?”她仰看從上至下大小近百洞窟,在建者有之、開放或緊閉者有之,還有些已然荒棄,每一座洞窟裏麵或許都藏有秘密,她很有揭秘般的期待:“我可以和你去!”


  ??“白天不能打草驚蛇,天黑以後我們再行動。”他道出計劃的同時有點犯難:“他們不少於兩個人,可惜沒能說動士兵做幫手,若動手你我能打得過麽?”


  ??他們倆當然主要靠她,他對她的能力很難放心。她揮了幾下短劍,不敢有多少自信:“我再練一練。”“還得動動腦筋。”他輕敲額角。


  ??他們各自準備:她換上男裝,一會兒比劃短劍、一會兒拉弓瞄準,心想不能拖後腿;他擺開算籌攤開地圖,時而思考、時而向她囑咐幾句,還叫來周圍的乞兒布置。沒人想得到,兩個不起眼的孩子有這麽大的心。


  ??夕陽沉入戈壁、夜色覆蓋千佛洞,曹懌和靈遙悄悄登上千佛洞,在建的幾座洞窟亮著燈光,工匠們剛剛收工,歇下來頗為喧嘩,他們低頭快步走過並不惹人注意。去年他還爬不動階梯,現在攀登得利索,步伐已不比她慢。


  ??為了防止過早被對方發現,他們先繞行一段路,然後逐步接近目標,那是一間距地麵十餘丈的偏僻洞窟,是他匯集多條線索推測出來的,聽說從前有僧人在此修行,現今仍有零星香火。


  ??窟中黑黢黢不聞聲響,不確定是否有人。他們靜守在洞窟側方,她抓著劍柄十分忐忑,不住瞅他,而他平靜以待,始終直視洞窟。


  ??時間一點點過去,千佛洞及周邊寺廟燈火漸次熄滅,他投出一枚石子撞到洞口,緊接著,他嘴裏蹦出一句她聽不懂的突厥話。安靜的表象就此打破,半張臉從洞窟中閃出,他登時擦亮手中火石。


  ??洞中人慌忙退回,隨即幾聲刺響飛向他們。她立即舞起短劍準確地打中響聲,虎口好震,落到地上的是鐵製暗器。她拍了拍胸口釋放出緊張,繼續提防偷襲。他滅掉火光,洞窟裏也暫時停止響動,雙方均無法判定彼此的實力。


  ??須臾,寺廟方向亮起一長串火把,他與乞兒們約好,見到他點亮火光就燃起火把,製造出人多勢眾的假象。洞中人沉不住氣了,再次拋出暗器,她持劍左右格擋之際,兩條黑色身影竄了出來,曹懌馬上把火石扔過去,照出他們的麵目。


  ??盡管他們瞬間就轉過身,但她腦中一懵,險些沒接住其中一枚暗器,被曹懌猛搡一把才躲開。


  ??對方二人已順著崖壁飛快地往下滑。“快追。”他叫上她從階梯跑下去,之前她特意把馬拴在山崖下。解韁上馬時她說:“我見過他們……”上元節惹她不快的主仆二人,一個是突厥王子,一個是王子的隨從。


  ??那兩人也備有馬匹,分別乘馬朝背離寺廟的方向逃走。曹懌坐在她後麵,代她抽起馬鞭:“哪一個是王子?”她抓住韁繩望向前方,兩個人同樣的黑衣,同樣低伏在馬背上,靈活地駕馭著馬,竟不容易分出來。


  ??他扶在她腰間,為她舉著火把照亮道路,觀看前後交替的兩人。“王子可要小心刀箭不認人!做奴仆的怎能不護衛好主人?”他連番喊話,試圖詐出王子來。他們沒有上當,未做出任何反應,上橋越到對岸沿樹林奔馳。


  ??她騎馬能力本就一般,追起騎術出色的突厥人格外力不從心,越追差距越大。“射箭!”他偏湊到她耳邊支使她做別的,豈不更亂套?她忙亂地摘下弓箭,被馬顛得差點摔下去,又讓他們甩開一大段,等她顫顫巍巍拉開弓時,他低聲指揮她,讓她瞄準左側的少年:“射他的右肩。”


  ??“我射不準。”她誠實地說。“別猶豫,快!”他催促她。她一撒手,羽箭離弦飛去,軌跡的確歪了。被視作目標的少年聽見右後方風聲,向左拐開輕易躲過她的箭。


  ??她正惱技藝不行,又暗詫他為何非要出手傷人,自己不該聽他的,隻見少年突然連人帶馬倒下去,曹懌輕哼一聲。另一少年減速欲出手相援,少年嚷了幾句突厥話像是轟他走,同伴不得已拍馬繼續向前逃。


  ??她追到落馬少年近處,借著火光看清他掉入曹懌之前挖的陷阱裏。這不是巧合,曹懌讓她射箭,射中倒是其次,目的是誘使他踏進陷阱。


  ??少年費勁地推開馬爬起來,迎著他們抬起腦袋。靈遙盯著他,對曹懌說:“他不是。”白天他麵對她時穿著灰色衣袍,夜裏他換上與主人相同的黑衣掩護主人。


  ??他腿腳不甚靈便好像受了傷,卻殊無懼色。看出扮成男孩的她,他嘲弄地笑了,她忽地沒了那種厭惡感,被遺棄於此他真的不害怕麽?


  ??“再補一箭吧。”曹懌以平淡地口氣說。有點遺憾不是王子,留著沒甚必要。然而,除了並不認識王子的她,誰還能證明他不是王子呢?不管如何,死人總歸比活人省事。


  ??她並未張弓搭箭,勒馬緩緩停住,對他沒有天大的怨仇,她下不了手。少年從她的躊躇中嗅到機會,瘸著腿一步一步試探地後退。“你會後悔的!”曹懌隻能幹著急,所幸他早安排乞兒通知巡防士兵和哥哥,不久大隊人馬就將趕到,王子主仆估計逃不了多遠。


  ??“多謝小四夫人。”少年深眸放光,用口型對她說完,扭身拚命奔躍,快速沒入黑夜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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