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瞞姑娘說。”白衣女子眉間泛起一抹輕愁,道,“我三人原是蜀中人士,隻因家中遭逢變故,這才不遠千裏,前來嘉興投親。不料到了此處,才知親戚早已遷走,我們遍尋無著,如今其實是淹騫在這裏,哪裏還有什麽固定的下處?”
“原來如此。”程湘吃了一驚,道,“幸得小妹多問了一句,不然姐姐豈不是還要繼續遭難?”
程湘想了一想,又道:“姐姐於我有恩,此事我既然知道了,便不能不管。小妹姓程,單名一個湘字,仰賴祖上數代經營,還算薄有家產,在這嘉興城中,也是數得著的人家。隻是小妹命薄,家母已於數年前撒手人寰,家父也在半年前離世,家中隻剩了小妹一人,每逢孤寂之時,難免便要作司馬牛之歎。如今姐姐既然沒有固定下處,不如搬到我家暫住吧?一來可解姐姐燃眉之急,二來小妹也得人作伴,你說可好?”
白衣女子猶豫了一下,似是不欲寄人籬下,奈何囊中羞澀,便是英雄也要氣短,想來想去,任是為難,最後也隻得應了。程湘大喜,連忙吩咐明珠備車,邀三人共乘還家。
不用說,這三名女子自然就是來嘉興暗訪鐵料一事的江寒月、唐碧雲和卓停雲了。三人早已打聽好程家的近況,這才故意設計了一出“美女救美”的好戲,就是為了能夠尋個理由接近程湘。其實那群紈絝子弟和家丁,都是他們找人扮演的,至於“尋親不語”的借口雲雲,更是剽竊了幻影狐當初喬裝落難女子時候的說辭。
敖九州當初還嘲笑她們,說這個故事也太過老套,還是換個新的吧。結果段白羽說:“話不在新,管用就行。就這麽個老套的故事,當初不也激得你恨不得千裏送京娘?”
一句話將他頂得啞口無言,隻恨不能撕了段白羽那張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嘴。
三人既然是暗訪,自然不能用本名,江寒月便取了個化名叫做林嵐,唐碧雲和卓停雲也隨便取了兩個大戶人家常給丫鬟用的名字,一叫金珠,一叫銀珠。
程湘一聽這兩個名字便忍不住笑了,道:“這和我的明珠倒像是一家,可見三位姐姐合該住在我府上了。”
程湘將三人接到府中,又打發人去下處取了行李,三人便在程府上暫時住下了。
程湘待她們極為周到,不光專門騰出了自己旁邊的一所院落安置她們,便是一應日常供奉,也都是上上等。遇有閑暇,程湘還時常親自過來看望林嵐,和她一起讀書、談天。沒過幾日,幾人便已相熟了。
接觸越多,程湘就越為林嵐的才華感到驚訝:她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便是對各類家務經紀,也極為熟悉,有時候程湘遇事拿不定主意,隻要去請教她,她總能三言兩語便能切中肯綮,處理方式也極為巧妙。
如此這般,幾次三番地下來,程湘不由得驚喜交加,原是自己臨時起意想報恩,不料反而撿了個寶。自從以後,但凡生意上遇到什麽疑難,她都喜歡拿來找林嵐商議。
這一日下午,程湘又過來與林嵐下棋,結果剛開局沒多久,就棋路散亂,盡顯敗像。
林嵐伸手在棋盤上一拂,頓時將棋子盡數拂亂了,道:“說吧,你又遇到了什麽難事?”
“你怎麽看出來的?”程湘很是驚訝。
林嵐笑道:“平日裏你的棋藝雖然差,也還不至於差成這個樣子,一看就是遇事分了神,心不在焉的,這有什麽不好猜?”
“哎呀,林姐姐,我都快被家裏那些管事的給氣死了,好不容易躲到你這裏來散散心,你還來氣我。”程湘拉著林嵐的手就是一陣亂搖。
“好了好了,別撒嬌了。”林嵐掙開她,道,“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跟我說說,他們是怎麽氣你的?”
“說起這事兒我就來氣。”程湘道,“林姐姐,你是不知道,我這個家當得有多麽憋屈。從我接手開始到如今,也就不過短短半年,整個賬麵上的流水竟然就短了三成。”
“竟然有這樣的事。”林嵐驚訝地道,“那麽從賬麵上看,是如何造成的呢?”
程湘道:“從賬麵上看,礦場那邊的費用增加了兩成,產出卻少了三成。冶煉坊這邊產出也少了兩成,損耗卻增加了三成。”
林嵐沉吟片刻,道:“礦場和冶煉坊兩處都有管事的,他們對此都做何解釋?”
程湘道:“礦場管事李海鷹說,這是因為礦坑大有年頭了,如今越挖越深,下礦的危險也越來越大,所以要給工人漲工錢,但鐵礦的產量卻不比從前。冶煉房管事汪嵩也說,現今的礦石質量差了,所以才會損耗大,出產卻少。”
“聽著倒也在理,但不知這兩位管事為人是否可靠?”林嵐問道。
“應該可靠吧。”程湘有些遲疑地道,“李管事和汪管事都是家父生前所用之人,在程家效勞十幾年了。”
林嵐忍不住一哂,道:”如此重要的位置,用人又豈能僅憑猜測?算了,我且問你,你是否還認識其他精通這個行當,目前又與程家全無利益牽扯的人,能請來幫忙掌眼的?”
程湘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道:“被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一人個。此人姓孫,是汪嵩之前的冶煉坊管事。孫爺爺技藝人品皆是好的,從我爺爺那時候起就掌管冶煉坊,爹爹生前對他也極為信任。隻可惜孫爺爺五年前被爐火燙傷了手,再加上年事已高,不得已才告老回家,爹爹還給了他一筆豐厚的盤資呢。孫爺爺的老家離此不遠,這幾年和我們時有走動,年前爹爹過世,他還來拜祭過,在靈前哭得老淚縱橫的。我若求他幫忙,他想必是肯的。”
“這個人選就很好。”林嵐點點頭,道,“那麽,礦場那邊呢?”
程湘左想右想,直想得眉毛都擰起來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道:“我想不到。”
“算了。”林嵐歎口氣,道,“有一個算一個吧。你先過來,我跟你說下一步要怎麽辦。”
程湘依言附耳過去,林嵐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程湘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不一會兒,兩人商議已定,便各自分頭行動。
一個月以後,程家冶煉坊內,管事汪嵩正在驗看礦場新近送來的一批礦石,一邊看,一邊在心裏暗暗搖頭。突然有夥計著急忙慌地進來稟報:“汪管事,不好了,大小姐帶著人,直接往冶煉房去了。”
汪嵩大吃一驚,站起身道:“怎會如此?大小姐並未著人告知我她要來啊。你說她還帶了人,她帶了誰?”
夥計搖頭道:“我不知道,是個白頭發的老頭兒,右手還有殘疾,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汪嵩略一尋思,不由得大叫一不好,拔腳就朝冶煉房跑去。等他氣喘籲籲跑到的時候,冶煉房內的人都已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正規規矩矩地排成兩排,聽一個白發老頭兒訓話,前麵地上還堆了一大堆剛出爐的鐵料。程湘站在老頭兒身後,看看夥計,又看看鐵料,滿臉皆是怒色。
一見汪嵩進來,老頭兒立時便朝他豎起了眼睛,斥道:“汪嵩,老爺和小姐是信任你,才將冶煉坊交給你管,你就是這麽管事的?你看看如今的冶煉坊,都亂成什麽樣子了?材料亂堆亂放,鐵礦和木炭竟然混在一起。爐工一邊燒火一邊喝茶,鼓風不夠,爐溫也不足。還有這些鍛工,就更加地混賬,捶打起鐵料來有氣無力的。這是煉鐵還是打蚊子?就你們這力道,還想煉出精純的鐵料?”
說到這裏,他又伸手朝地上一指,道:“就你們煉出來道這些廢鐵,剛脆有餘,韌性不足,一砸就碎,也敢往外賣?我看你們是存心要砸了程家的招牌。”
汪嵩被他訓得麵色慘白,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一句辯解的話都不敢說,“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顫抖著道:“孫伯說的句句中肯,是我才幹疏淺,有負老爺和小姐所托。”
這白發老頭兒正是冶煉坊前任管事孫伯。他在程家幹了一輩子,浸淫於冶鐵一道數十年,對其中什麽關竅不明白?聞言忍不住冷笑道:“我看你不是才幹疏淺,而是心術不正吧!就冶煉坊現在煉出來的這些鐵料,不但過於剛脆,而且隨便砸開一塊,斷口處都能找出幾根白絲,明明就是雜質過多,純度不足造成的。我看過礦場上新近送來的石料,雖說品質是不如前,卻也不至於如此不堪,隻要細加冶煉,仍舊能煉出好鐵。你粗製濫造,製鐵不純,出鐵量反倒還減了幾成,那我問你,石料裏麵含的那些鐵,最後都到哪裏去了?還不是都被你當做廢料給扔了!你用起石料來這樣散漫,隻怕就是扔出去的那些廢料,也足夠養活好幾家小鐵鋪了吧?”
汪嵩被他說中弊處,整個人頓時嚇得癱軟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掙紮著連連磕頭。
程湘怒道:“汪管事,你是爹爹生前親自用出來的人,來程家也有十餘年了,我父女待你可有錯處?不料你狼子野心,爹爹屍骨未寒,你就欺負我一個孤女。你貪錢也還罷了,更可惡的是,你竟然為了貪錢而故意煉出廢鐵,再以次充好。你這是要將我程家置於何地?若不是今日得孫爺爺相助,隻怕不出一年,程家數代的苦心經營就要全毀在你手裏。”
汪嵩被她罵得麵無人色,隻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嘴裏不停地喊道:“我知錯了,我知錯了,還請大小姐放我一條生路。”
程湘冷笑道:“你讓我放你一條生路?卻不知你做下這些惡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程家可有生路?”
汪嵩不敢說話,低頭又是一陣猛磕,直碰得額頭上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程湘想了想,又道:“罷了,念在你在程家十餘年的辛苦,我也不想將事做絕了。你起來,即刻去賬房清算了工錢,然後便自回鄉吧。你人品不好,以後再不許你在嘉興煉鐵。”
論起在冶鐵行內的地位,便是放眼整個華東,程家也是當仁不讓的龍頭,業內故交遍布。莫說汪嵩所犯是行業大忌,哪怕他什麽錯都沒犯,隻要程湘放出一句話去,整個華東的冶鐵行內也無人再敢用他。如今程湘隻說不許他在嘉興冶鐵,就已經是手下留情了。汪嵩自然也明白這個意思,當即感激涕零地又給程湘磕了幾個響頭,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程湘又轉向孫老頭道:“孫爺爺,這次真是多虧你了,才能將汪嵩揪出來,否則程家隻怕真的會敗在他手裏,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孫老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人心不足啊!要說起來,今天這事也有我的一份錯在裏麵。汪嵩當年就是在我手裏進的程家,我看他做事勤勉,人又機靈,曾屢次提拔,便是他接任冶煉坊管事一職,也還是我向老爺舉薦的。隻是不料他人大心大,竟然變得貪婪若此。”
“孫爺爺,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誰還能腦袋後麵長眼睛呢?”程湘不欲他自責,連忙岔開話題道,“如今我手頭也沒個可用的人,這冶煉坊的事情,接下來還要麻煩孫爺爺呢!”
“我的好小姐,你就放心吧。”孫老頭老當益壯,一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將功折罪,頓時就感覺渾身是勁兒,拍著程湘的手笑道,“你將這冶煉坊交到我手裏,不出三天,我一定讓它全部改觀,煉出的鐵連皇上來看都不怕。”一句話說得大夥兒全笑了。
冶煉坊裏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礦場那邊。礦場管事李海鷹正在喝茶,聽到消息,立時便將手中端著的茶碗朝桌上狠狠一頓,潑得茶水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