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長風幾萬裏『胎記』
孫堯快步向不遠處的衛生所走去,計劃著交完藥費,找一處信號好的地方,和小六他們通一通電話。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不過這響聲沒持續兩秒,就停止了。
孫堯從褲袋裏掏出手機,有一個未接來電,正是大誌打來的。不過老式手機的左上角,四條並列的豎線全部是灰色的,他舉著手機後腿幾步到大約是剛剛手機響起的地方,迎著風停頓幾秒,左上角的豎線果然有兩條顏色變深了。
他趕緊翻開通訊錄,正準備點開播出,進來一條短信。孫堯看一眼抬頭,移動公司的垃圾郵件。正要繼續撥出去,電話再次響了,這次是小六。
他接起來,電話裏空白了兩秒,然後耳邊響起小六慣常誇張的聲音:“對長,可找到你了!再聯係不上,我們都想去見馬克思了。”
孫堯輕笑一聲,想聽聽他何來的感慨。
小六本來就話多,聽到孫堯回應的笑,知道對長此刻方便說話,遂打開了話夾子一般。
原來是清水河地區今天下著滂沱大雨,本來他們出發時就沒預計要去清水河,所以車子加滿的油,在改路線後並不寬裕,如果不下雨,是足夠到清水河補給的。
可誰知出發不遠,就在開始被大雨圍攻,本來這會已經到清水河了,可是因為下雨,山區裏起了大霧,氣溫也驟降至零下。本就難走的山路,變得舉步維艱。好在他們勉強撐到了班洪,找到了村長,買了一些柴油。
隻是此刻清水河地區依舊暴雨傾盆,雲霧繚繞,山路泥濘不堪。出發不久,在進山前,就有從清水河折返班洪的農民勸阻路上的行人返回,因為231國道上泥石流了。
往前走顯然是不行了,小六和大誌望著盤繞在山腰間的林中小路,仿佛是雲上天宮,飄飄渺渺,淌著水的路麵上空,還有一條黑沉沉的煙霧鋪就的路。
他們決定雨勢減弱後再上路,泥石流或塌方,他們並不陌生,並且那也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但是眼下,冒雨進山,危險太大。他們被困住了,自然而然,他們在芒卡匯合的時間就要推後了。
孫堯抬頭看一眼天,此時,一個炸雷悶聲在他頭頂響起,風吹的更加猛烈了。鎮子的上空風起雲湧,剛剛還有零星行人的和小販的小鎮,此刻已經空空蕩蕩,風帶著門頭上的塑化廣告箱紙,飄飄搖搖,發出陣陣怪異的聲音。
孫堯知道,他的計劃,也有變了。
他將自己的遭遇和情況言簡意賅的像小六他們通一回氣,並將約定時間延長。應小六他們和自己的需要,孫堯還打回所裏,跟禾苗交代了他們的情況以及一些細節。並把報修車輛的情況和車主的事反饋回去。
禾苗一再叮囑他們注意安全,並告知孟定方麵已經到達芒卡,他們屬於從屬單位,全力協助好孟定警方的工作就好,讓他們按照實際情況跟進。
臨掛電話時,孫堯問了禾苗一個問題:“教授”的胎記是什麽顏色?在左手還是右手?
禾苗停頓了一下,回答了什麽……可是這時候大雨突然潑灑下來,風扭曲的刮過皮膚和耳膜,所有的聲音都被帶走了。
四周都是風雨暴虐的回響,夾裹著嗆人的騰起的灰塵汙垢,隻有喧囂在耳邊回蕩,孫堯仔細捕捉著禾苗的聲音,但最終隻聽到一個“不”字。
緊接著電話傳來滴滴滴的盲音,孫堯在撥出去,已經不能了。
雨水衝刷下來,順著他的短發流到鬢角,再到下額,最後從下巴匯成一條“河流”,衝刷著他的胸膛,隻不過片刻,他的衣服已經再次濕透了……
孫堯再次回到衛生所時,女醫生正坐在灰蒙蒙的舊診桌後吃麵條,已經過了午餐時間許久了。
逼仄昏暗的衛生所裏迷茫著麵條和藥品混合的氣味,挑動著孫堯的神經。
他站在門口,等著褲腳的水漬流淌一會而,以免把地板弄濕。
下雨後的天空像一口暗沉的鍋,壓在頭頂上遮擋一切光源,衛生所裏的光線甚至比室外更亮堂一些,但這光線並不尋常,停電了!這是這裏最常見的問題,生活在這裏的人,大概早就習以為常。
孫堯這才看到女醫生的背後還點著一隻蠟燭,由於他的突然出現,門口的簾子被掀開,風瞬息間湧入室內,燭火不安分的搖曳著。室內的光線忽然極速跳躍起來,明明滅滅,照在女醫生的臉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孫堯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進一步,還是退一步。片刻的寧靜。
“你進來吧!”女醫生適時開口,善解人意的讓孫堯進去。
孫堯輕輕的跺一跺腳,將泥水盡可能多的甩在身後,向前一步,蠟燭瞬間變得乖巧,回複平靜。風雨被阻擋在外頭,室內暖融融的燭光,顯得溫馨又惹人停留。
女醫生從上到下的掃視他一眼,目無他色。她起身將飯盒蓋起來,對孫堯道:
“隔壁門背後有毛巾,剛消過毒,幹淨的。我在隔壁休息,她的藥完了或者醒了過來叫我。”她用眼神看一眼顧清所在的房間,示意孫堯。
孫堯應允,用眼神謝過醫生。
“你還沒吃飯吧?”房間本就狹小,被各種物品占據,空間就更擁擠了。女醫生停在門口問到。
孫堯正將口袋的錢掏出來交給大夫,他沒有回答算作回答。醫生將飯盒順手放在桌子,快速點一遍,又折身打開抽屜,想要找零給孫堯。
孫堯會意,打斷她:“不用找了,說不定明天還需要別的費用,到時候再一並算。”
醫生不推脫,站起身指了指角落的長條桌子上:“麵條和鍋都放在那裏,需要你就自己煮吧。吃完收拾幹淨。”
她的確善解人意,這會兒雨勢不減,鎮上的餐館都是流動的小攤點,早都收攤了。
醫生說完端起飯盒從門口一閃出去了,將這個空間無條件的讓給孫堯,和他這一刻的狼狽。
孫堯的心頭溫暖,會意到醫生的善良。她去隔壁,是為了讓孫堯不拘束,為了讓他得到短暫的安寧。他們甚至不知曉彼此的姓名。
饒是他多年來,習慣了這邊野小城的淳樸,也常常被這裏的人打動。
他們的好,是不著痕跡的幫助,
他們的暖,是恰到其分的妥帖,
他們的善,是與生俱來的信任,
他們的心,是讓他留戀不去的初衷!
孫堯抹一把滴水的額發,跨進裏屋,女人還在沉睡。但仔細端詳,和剛剛的情況已經相差很多。
她的臉色已經恢複正常,隔著門簾,房間裏很暗,隻在她床頭矮桌上點了一盞老舊的油燈,油燈被風罩攏蓋,不存在般兀自燃燒著。從他的角度,看得見她睡夢中起伏的胸腔。
孫堯站在暗淡的光線裏,眼眶黝黑,他打量著病床上的人。此刻的顧清,安詳又恬靜,他在心裏默想了剛剛和禾苗核實得問題,再將二者聯係在一起,卻總覺得哪裏格格不入。
“教授的手上有一塊胎記,女,三十歲左右……”。
孫堯隔空看著掩蓋在薄被下的手,那手背上,正注射著維持她生命的液體。而手心裏,就有一塊鮮紅的疤痕,確切的說,有一塊胎記!
不久前,女人坐在車頂,他開口時,她的手指豎在他唇邊。他用力的揮開她的手,將她打落車下。同時,他的目光也清楚的捕捉到在她的手心,正好有一塊胎記!
他將她放在病床上時,再次確認了她手心的胎記,然後她的手,被善良的醫生掩蓋在薄被下。
他想起少年時,他的她,手心也有一塊胎記。他深深愛的她,常常讓他親吻她的手心,並將它稱為他們的“記號”。
天涯海角,蒼田桑海。他也不會將她弄丟,就算弄丟了,他也可以憑著手心的記號,將她抓回來。
可是,他真的把她弄丟了,還丟的無影無蹤。她和他們的記號,也隨之化為灰燼,再也找不到了。
孫堯的眼裏有片刻的恨意,這恨裏的含義,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大雨沒有絲毫停歇的念頭,反而有更加強烈的態勢。天像是被扯開一個窟窿,天河倒灌,用力傾瀉在地麵,用大地似乎無法承受的重量。於是,人間一片狼藉!
此時繼續向芒卡進發,顯而易見的不可能。況且……他的視線不曾離開過病床上的女人。四下無人,他的目光有些放肆有些狠。
孫堯拿了毛巾到窗邊,將襯衣脫了下來,單薄的襯衣滴答滴答的淌著水,包括褲腳站立的原地,瞬間也匯集了一小灘水跡。
“阿嚏……阿嚏。”孫堯使勁的打出兩個噴嚏,空氣似乎更清冷了。濕衣褲是不能穿了,他擰了擰濕透的襯衣,掀開門簾,將衣服罩在頭頂,快步奔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子。
孫堯從車上拿了備用的衣物,又將後座的軍大衣拿出來。快速折身進屋。
他彎腰在角落的水龍頭下,用香皂清理了頭發。白色的毛巾,有殘留的消毒水的味道。水流涼刺刺的,他擰了幾次毛巾,快速的將身體清理幹淨。
夠不著後背,他囫圇著擦了一下。冰冷的毛巾摩擦在火辣辣的燎泡上,鎮靜又刺激。
再打開毛巾,上麵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他認真的將毛巾清洗幹淨。
濕衣服脫下來搭在水泥池邊,孫堯抬頭看一眼窗外,瓢潑大雨,應該不會有人這會生病來看醫生。
再轉身看一看四周,除了沉睡的女人,隻有他。
孫堯三兩下脫下褲子,用毛巾快速的清理幹淨身體。可惡的是,濕衣褲穿了太久,連裏褲也被侵濕了。
他幹脆一股腦兒全部脫下來,又擰了香皂擦洗一遍。然後換上幹淨衣服,這才覺得周身舒泰,整個人都精神了。
不過這種好感覺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轉過身,就發現睡著的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此刻正一瞬不眨地盯著他,目光筆直,毫不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