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七年前。
徐有才離開周府時正值大好年華，那年他二十歲。年輕人心高氣傲，天不怕地不怕，徐有才也同樣。
他們徐家幾代人都是當地有名的手藝人，雖然在他爹那一輩稍有沒落，但他爺爺還活著，他爺爺將徐家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於是他自幼在木材堆裏長大，鑿子、鋸子、墨鬥、木銼這都是最相熟的夥伴。
從小的所有玩具都是自己做的，連後來訂親時用的聘禮都是他親自做出來的。他沒什麽特殊的生活要求，但他就是用不慣別人做的家具。
在他十七歲那年周府搬到了宜平城，大家驚歎於這麽一個富戶落戶於宜平城時，他已經成了周府專用的木匠。
因為周老爺對生活質量的極高要求，周府的管家早早來他們家邀請他爺爺去做木匠，想要邀請他爺爺作為周府專用的工匠。然而老人家年事已高，顯然不能勝任這一工作，而他爹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爺爺便和管家推薦了他。
“我孫子幹這行可比他那個爹強太多了。”他爺爺如是說道，臉上神色驕傲無比。
的確，他的工匠天賦極高，縱是放眼整個州郡，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有天賦的人來。
在前去周府前，他爺爺專門帶他祭拜了祖師爺，希望他能夠在周府成就一番事業。或許是祖師爺顯靈，在周府待到第二年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周老爺麵前的紅人，什麽小玩意小物件他都能做，他做都東西精細而富有質感。
在他十九歲時，他與柳家的女兒訂親。柳家的女兒名叫柳惠珍，是個賢良淑德的女人，性格溫柔可人，連長相也算得上是美人。
三年時間，他整整在周府待了三年，那三年裏他風風光光，連他爺爺都覺得他給老徐家爭了光。
欲望與野心是永遠都填不滿的，而他的野心正好不小，他不願意做被束縛住翅膀的鳥兒。於是他搭上了城東木匠鋪的人，想要早日離開周府。而且他很自信，自信自己即使離開周府也能闖出一片天地。
然而直到從周府走出的那一刻起，他才明白周老爺臉上祝他一帆風順隻是客套，周老爺斷了他所有的財路，城裏所有的木匠鋪都不敢再招收他。
但那個時候的他仍然很自信，他有絕佳的好手藝，還有個如花美眷。最多就是生活稍苦一些，但那又算的了什麽呢？隻要惠珍還在他的身旁，他的惠珍溫溫柔柔的安慰著他：生活總會有起色的。
隻是生活越來越苦，他靠著自己的手藝隻能做些零散的小東西，大件根本沒人敢來找他。家中祖訓勒令後輩不能賣掉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而且他爺爺是個老古板。盡管明知那些東西很值錢，但他還是不能賣，隻能看著眼饞。
在離開周府的一年過後，連他的惠珍都離他而去。柳家姑娘當初為了才華而與他訂親，但終究還是難以忍受貧苦生活的折磨，在第二年就與他退了婚，嫁到周府做周老爺的第八房小妾。
對，他的惠珍最後還是嫁給了周老爺那個惡心的老頭，隻是為了錢。
錢有那麽重要嗎？他捫心自問。
為什麽連他的惠珍最後也會因為錢財而離去呢？明明說好了要陪他熬過苦難，然而卻還是因為錢財而各走陽關道。
恰逢那一年他接下了李家村塑神像的活兒。盡管那不是他的本職所在，但李家村村民出手闊綽，也完全不在意周老爺的禁令，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把神仙娘娘塑好看些。他早年學過塑泥像，也算是有幾分本事。
那單子幾乎是他這一年來掙得最多的一筆了，也是在那時，他興奮著跑回家，打算和惠珍分享這個消息時，得到了和離的消息。
為什麽？為什麽要離開我呢？他為她下跪，以淚掩麵，男人的所有尊嚴被她踏碎，隻求她不要離開。然而她語氣冰冷，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你給不了我想要的。”他記得惠珍這麽說道。
後來他帶著喪氣與頹唐去了李家村，這一去就是一年有餘。
那裏常常有個穿著白色衫子的女人盯著他瞧，她似乎每日的活動就是蹲在一旁看他。起先他還有些煩躁，但在看到那女人的麵貌時，那僅有的一點的煩躁便消失的一幹二淨。
這個女人和惠珍好像。
徐有才在看到女人那一刻心中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憤怒，他心裏明白這人不會是惠珍，惠珍正在周府做著第八房小妾呢。
但看著女人這幅癡傻的模樣，他還是上前問詢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他本以為這不過是個與惠珍相貌相似的女人，然而事情的發展超乎他的意料。
“我不是人。”那女人淡淡地說。
徐有才當她是瘋了才會說出這番話，並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他心中暗自唾棄自己居然會對柳惠珍還抱有希望，打了幾句哈哈又回去繼續塑自己的神像。
後來的半年裏，女人依舊風雨無阻來看他塑神像，她的樣貌也在徐有才心中越發深刻。她真的和惠珍很像，連臉上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樣，可她不是惠珍。每每想到此事，徐有才便發出一聲感歎。
“人類，謝謝你。”
就在他塑神像完成的幾天前，那個女人又跑來了。
她就蹲在徐有才暫住的房子門外，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乖巧地等著人。她不吵不鬧，在房外等了很久，等到徐有才從房子裏出來時，她才站起身來。
仿佛徐有才是她的大恩人一般，她這聲感謝道的極為真誠。
這次徐有才就更加懷疑這女人有癔症了，他那時心懷善念，本想叫她的家人來將她帶走，可他最後沒有這麽做。他那時隻要家中還有個人願意管這女瘋子，就不會讓她瘋到這裏來。
他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對這女人越發可憐。
她也是個沒人管的可憐人吧，徐有才想。
反正神像塑成還要等很久，徐有才天真地想不如多和她聊聊吧。
大家都是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