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那些人,那些事 4
歲月太匆匆,挽留不住太多過往,一眨眼,我們丟掉了太多。時間給人留下的永遠是永恒的記憶,而生命中那些過客一閃而逝,偶然間記起,會心一笑或是黯然垂眉。
誰都預料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是好事來到抑或是噩耗降臨。
我們很小的時候,每年烤煙收完賣完,包穀也收完進倉了,就是開始進入冬天的季節的時候了。冬天農閑的時間裏,馬鬃嶺很多青壯年會約好一起去開小煤窯挖煤。或是五六個人一起,或是七八個人一道,各自找好地方勘測好地勢,衡量好角度坡度,礦洞走勢,然後就開始往外背泥土沙石。
馬鬃嶺的煤礦很多,通常隻需要五六百米礦洞就能挖出煤炭來,有時候能挖的深一些,也不過千多米深。挖出來的煤都是分好了,叫自己家的人把自家分到的煤背回家堆在山尖上,以作冬天烤火和夏天烘烤煙用。如果數量大的,自己家用不完了,就賣掉一些,嶺腳的人家很多人都會來馬鬃嶺買煤,賣煤的錢也是一個礦洞的幾個人均分了補貼家用。
我爹每年冬天都會約上三五好友,找地方采煤,而且從來不讓我們去礦上。有一次我哥哥不在家,放牛大任就交給了我了,我騎著牛去了我爹的礦區附近,然後偷偷去了我爹他們堆煤的空地玩。不一會我爹一身漆黑背著煤從礦洞出來,看到我在,指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然後把我趕開了。那時候年紀太小,根本不懂得大人們忌諱的是什麽,也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爹他們做的事情是多麽危險。
每天天剛亮,我爹就戴上礦燈,背上背篼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回來的時候都是一身漆黑,連牙齒上都是黑色的。那時候農村洗澡沒那麽方便,都是回到家就洗洗臉,然後隨便用毛巾擦擦身上,再洗了腳,就疲憊地上床睡覺去了。
我們家坎下有一家人,兄弟三個分了家,各自開枝散葉,每家都好幾個孩子,也都長大成了人。在我七歲那一年,他們每一家都抽了一個勞力,再加上相熟的三個外家人,在坎下田邊開了礦洞。幾個人也勤勞,很快挖出了煤,而且質量也都上好,幾家人倒也忙得不也樂乎。
然而好景不長,這天深夜,平時裏按時間回家的幾個人一直不見蹤影,等了很久也未見回來。幾家人意識到情況不對,叫了一個膽大的拿了燈進去礦洞看看情況,又是漫長而心焦的等待,但是左等右等,連後進去的那個人也不見回來。
幾家人急忙叫來周圍的人,有了解煤礦情況的人猜測可能是瓦斯中毒或者是爆炸了。又一個不怕死的,用水沾濕了白布蒙了口鼻,帶著燈進去了,果然裏麵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堆人,在煤礦挖煤的六個,後下來探視情況的人一個不落,全都直挺挺的死在那裏了。急忙連滾帶爬的跑出礦洞,跟聚集過來的人說明了,連夜派人去了嶺腳管理區打電話告訴鄉裏,也報了警。
第二天早上鄉裏的人來了,前前後後認真的勘察了一遍。說是礦洞打得太陡了,空氣流通不暢,所以瓦斯聚集太濃了。再加上幾個人圖省事,沒有戴礦燈,而是在裏麵點了煤油風燈,所以導致幾人窒息死亡。
和鄉裏人一起來的消防員帶來了鼓風機和消防管子,向礦洞裏麵一直鼓風,鼓風機轟鳴了一整天。周圍十裏八鄉的聽到這新聞,全都趕來看熱鬧,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和鼓風機咆哮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傍晚的時候幾個消防員才戴著防毒麵具,全副武裝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進了礦洞,把七具僵硬的屍體陸陸續續抬了出來,屍體上全都蓋著白布,在幹涸的田中間整齊的放成一排。六個家庭幾十個人全都撲上去,抱著屍體痛哭嘶喊。
周圍安靜了,沒有人議論了,在脆弱的生命麵前震撼了,也在這樣的悲傷和痛苦裏震撼了。所有的人都淚流滿麵,哪怕平日裏心腸再硬的人,此刻在這裏,心裏都在顫抖著。消防員全都脫掉麵具和頭盔,肅穆的在屍體旁站成一排,良久,才漸漸散開,逐個把七人送了回去。
我也在人群裏,那時候年幼的我,不知道什麽是悲傷,但是看著這樣震撼的場麵,跟著大人一樣眼淚簌簌往下掉。
那幾天裏,坎下家家縞素,每個屋子裏都有痛哭的聲音。院子裏齊整整的擺了四具嶄新的棺材,來來往往的人全都白布裹頭,沒有一個人嬉笑,連我們這幫愛搗蛋的小孩都輕手輕腳,似乎怕驚擾了什麽。空氣中全都是鞭炮爆炸後彌漫的刺鼻氣息和香燃燒後的氣息,也隻有鞭炮的聲音,道士先生敲擊喪器的聲音,吟唱經文的聲音。遠處隔一道山灣,隱隱約約的鞭炮聲也不斷傳來,此起彼伏,六家人共同的痛苦一直在空氣裏壓抑著整個馬鬃嶺。
從此以後,縣裏下了嚴令,禁止馬鬃嶺私采煤礦,也從此以後,我爹和同我爹一樣的青壯年,在冬天農閑時節再沒有去挖過煤。此後很多年,在我腦海裏,一直縈繞著這裏麵對著幾具棺材人人縞素,人人靜默的場麵。
有老人說,馬鬃嶺是一條龍脈,是受上蒼庇佑的。挖煤礦是觸及了龍脈的根本,所以引起了山神憤怒,才會收走那七個人的性命。那時候竟對這樣的說法深信不疑,很多人都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