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那些人,那些事 2
章叔滿滿的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像是吞下所有的憂傷。
一家人分分合合的又過了幾年,三個孩子陸陸續續上了學,繁重的農活壓製住了家庭的戰爭。三個孩子都很爭氣,成績名列前茅,章叔雖然每日疲憊操勞,但心裏總歸有了企盼,困苦的生活中有了一絲淡淡的甜。
然而,小兒子在上四年級的時候,開始每天倦怠,抱怨頭痛,時常時喜時怒。章叔看著不對勁,帶著孩子去了縣城醫院檢查,緊張焦急的等待,然而不幸已經降臨。
腦癌,對於農村人來說屬於陌生而且恐怖的詞匯。
於是章叔開始了帶著兒子奔波的旅程,市立醫院,市醫學院附院,省城醫院,西南醫院,京都醫院。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把能借到手的錢都借了來,傾盡了渾身解數。
隻要聽說哪個醫院對孩子的病情有益,立即馬不停蹄地帶著孩子衝上列車。然而殘酷的現實沒有給他一絲憐憫,一次又一次滿懷希望而去,又滿載失望而歸,終於成了絕望。
在兒子的最後的時間了,兒子痛苦的嚎叫,撕扯著這個破碎了的家庭每個人的內心。
章叔的頭發一天比一天灰敗,眉頭一天比一天皺得更緊。
鄰居的二混子來了,來看看不幸的小孩子,不幸的家庭。最後離開的時候,把章叔拉出來,到了門外樹林裏:
“我能弄到那東西,你跟我一路去,弄點來給他吃一點嘛,至少他不至於那麽痛苦。”
二混子東張西望看周圍沒人,小聲跟章叔嘀咕。
章叔當然知道那東西是什麽,怒目盯著二混子。二混子心安理得站在那,一直看著憤怒的章叔不說話。章叔萎頓了,縮回鋒銳的目光,滿滿的蹲了下來。
“那東西真的能有用?”
“沒用。”
“你家媽賣批,你拿老子涮壇子呐。”
章叔跳了起來,一巴掌向著二混子扇了過去,二混子一歪頭躲開了。
“那東西不是治病的,治不好小子,隻能在他痛得捱不住的時候,給他吃點,他不至於這樣子造孽。”
章叔又萎頓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煙,猛勁地吸,幾口下去就長長的一節火紅。
“明天早晨四點,我在這地方等你,不要開摩托,走路。”
“走你媽賣批走路,這麽遠。”二混子鼓眉吹眼。
“就走路。”
章叔轉身回去了。
那之後章叔常常偷偷跟著二混子,去他狐朋狗友那裏拿了一包東西回來,混進頭痛粉裏,孩子痛得受不了的時候,就給孩子吃下去。果然,孩子的痛苦暫時抑製住了。
直到三個月後孩子在痛苦哀嚎中死去,章叔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借了幾十萬的巨額外債,然而章叔沒有因此退縮過。
“村裏人後來都曉得了,他們都說我喪盡天良,給娃娃吃那東西。蠻子,你不知道那種有勁使不上的感覺,好多時候我都恨不得替他痛。”章叔滿眼通紅,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淌,砸在地上吧嗒吧嗒的響。
章叔的悲傷並沒有因為兒子的死去終結,一年以後大公被診斷出肝癌,晚期。在市醫院住了幾個月,醫生建議回家療養了,於是搬了回來。半個月以後大公就走了,一家人再一次陷入了悲傷,
十年的時間裏祖孫三代人都有人故去,每一次都隻是在短暫的緩了一口氣,就有一次籠罩在悲傷的陰雲裏。
之後的日子,章叔的頭發白了,人也憔悴了,未老先衰。盡力的供養大哥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兩個孩子讀書到初中,畢了業,以後又都出去打工了。一直到前些年女兒也出嫁了,章叔終於緩過勁來,開始跟鄰裏打打牌,散散心。
然而,到了前年,章叔就老是覺得肚子疼,一直以為是胃病,常常去醫院拿了一大堆胃病藥回來。直到有一次在跟朋友喝酒的時候,突然暈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幾個人連忙把章叔抬了回家,又請了醫生來看,好不容易清醒了過來,醫生說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
然後托人把自己送到縣城醫院,一番檢查下來,肝癌,中期。
於是切掉半邊肝髒,於是戒了煙也戒了酒,於是村裏多了一個閑人,於是章叔成了成天打牌不務正業的遊子。章叔看得淡了,所有的悲傷都踩在腳底下了,整天嘻嘻哈哈見人就開開玩笑,經常串門到人家,逗逗孩子逗逗小媳婦。
半生所有的辛苦,都在這一段時間裏成了空,一輩子短暫的時間,該怎麽活?這是章叔一直問我的話,我感受到章叔來自骨髓裏的悲哀,這樣的痛苦的生活摧毀了他所有的鬥誌。
“我隻能這樣活著。”章叔擦幹了臉上的淚痕,笑得這樣的淒涼。
“二爺,我知道你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是日子得朝前。”
我隻能這樣對章叔說話,我安慰不了他,他也不需要我安慰。
“蠻子,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回馬鬃嶺來吧。這裏才是家。”章叔走的時候看著我,莫名其妙的說了這麽一句話。
我沒有聽得懂,我想等我懂得的時候,也許真的麵對一些無法排解的事情了。這些年我經常回來,哪怕在外麵漂泊再累,回到嶺上的一瞬間,心就能莫名的安靜下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這就是二爺告訴我的這才是家。
我每次回家,都會去看看章叔,跟他述說別情。他喜歡聽我說外麵的世界,他說他出去也走了那麽多地方,但每次都隻是去了醫院,走得太匆匆,沒有停留下來好好看看。而我喜歡聽他說說家長裏短,我們常常泡上一壺白茶,一談就是一天。
章叔不再悲傷了,他的悲傷都被他自己消化了,時間永遠是淡化一個人內心世界悲觀情緒的濟世良藥。隻有仔細看他的眼睛的時候,才能在他的眼底發現他內心深處的沉痛,而我們都從來不願去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