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那些人,那些事 1
馬鬃嶺很小,小到正常人正常速度,一個小時能從嶺北走到嶺南,再走回去。馬鬃嶺也很大,大山無數年來養活了無數人。即使困難時期,嶺上也能自給自足,沒有人餓死過。嶺下的人沒有糧食了,也會來嶺上找能吃的東西。
我回村的時候,在村口公路上見到章叔,背著背篼在路邊佇立。許久沒有回來了,章叔依舊留著小平頭,頭發卻已經花白了,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像是六十多歲。看到我開三輪車過來,臉上立刻綻出笑意。
“蠻子,你回來了啊。”
“是啊,二爺上坡去呐?”我把三輪車靠邊停下來,回過頭問他。
“嗯呐,去弄把豬草回來。”
“二爺身體都還好吧?”
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搖搖頭推了回來。
“我戒了,煙不敢吃了,酒也不敢沾嘍。身體嘛,就是不行嘍,前幾天才去重慶看了回來。”
章叔臉上依舊帶著笑,仿佛是在說別人家的孩子在平地上摔了一個屁墩。
“你先回去嘛,我上坡整點豬草回來,啥時間得空了我下來找你擺。“章叔擺擺手,上坡去了。
我蹲在馬路邊的石頭上,悶悶的抽完一支煙,看著馬鬃嶺對麵灰蒙蒙的山。一重接一重,看不到盡頭,灰蒙蒙的山和灰蒙蒙的天接在了一起,像是一口龐大的井被蓋上了蓋子,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傍晚的時候章叔來了,搬了一把椅子在我對麵坐了下來,就靜靜的坐在那裏,靜靜的看著我在筆記本上鼓搗。我知道章叔有很多話想跟我說一說,不吐不快。
他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香煙抽出一支,並不點上,隻是放在鼻子下猛勁嗅。
”二爺,你點起嘛,抽一支。“我沒抬頭,隻是笑了笑。
“不吃,我就聞聞這味道。”章叔嘿嘿笑著,像是怕驚擾到我,說得很是小聲。
等他平靜得差不多了,我才收起桌子上的東西。章叔端過水壺,倒了兩碗,再次坐下來,定定的看著我,臉上的笑那麽憂傷。
“蠻子,你讀書讀得多,你跟二爺說下,人活的是個啥子勁?”
我看著章叔淒然索然的笑容,竟說不出話來,我找不到什麽語言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章叔坐在我對麵,喋喋不休開始述說他的憂傷,仿佛積壓了一輩子的憂傷,急於在這一刻全部宣泄出來。
章叔家三兄弟,章叔是老二,本該叫他二叔,他從小教我叫他二爺。他爹我叫大公,總是留著稀疏的山羊胡子,慈眉善目的很是和善,我小時候每次見我老遠就親切地叫我。
章叔的弟弟十四歲就跟同鄉一起去了廣州,並且一直在那邊工廠上了十幾年的班。直到前些年才回老家結婚生子,後來就呆在家裏,偶爾出去幫人搞室內裝修賺錢養家。
章叔比我爹小了十來歲,他大哥是我公的幹兒子,因此他小時候沒少跟著他的大哥來我家,跟著我爹玩,餓了在我家吃飯。他大哥我叫輝叔,因為家窮,小小年紀就出門去了省城打工,到了結婚的年紀,回來說下一門親事,娶過了門。第二年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在媳婦剛滿月幾天,就把剛出生的孩子放在家裏叫爺爺奶奶帶著,自己帶了媳婦又去了省城。
剛去了一年,就傳來噩耗,說是在省城是在煤窯上班,卻遇到煤窯塌方,輝叔沒有跑得出來,被砸死在煤窯了。章叔急匆匆約了幾個親戚,趕去了省城出事的煤窯。到了地方以後就聽說煤窯是兩個老板合夥開的,一個老板剛剛出事就跑路了,另一個老板被堵在辦公室沒有跑得掉,但是聽說老朋友跑了,急得跳了樓,當場摔死了。
章叔等了兩天,沒有見人來處理,最後政府出麵,給了三萬塊錢喪葬費,就地火化了。章叔捧著大哥的骨灰,領著嫂子回了老家。
輝叔下葬過後,輝嬸抱著輝叔的遺像痛哭一場,然後把孩子托付給公爹婆婆,毅然決然轉身回了娘家。當年過完年的時候回來過一次,見了見孩子,又回去了,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輝嬸。
第二年,章叔也結了婚,章嬸是章叔的舅舅的女兒,兩人是娃娃親,從小青梅竹馬倒也談得來。再過一兩年,章叔的女兒出生了,接著又生了一個兒子。
生活的瑣碎是家庭矛盾的開始,章叔家一樣是避免不了這樣的矛盾。老兩口幾十年的生活一成不變,如今短短幾年一下子多了一個章嬸跟三個孩子,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引發了戰爭。
於是家分成了兩部分,老兩口帶著輝叔的兒子去住了堂屋,章叔一家四口住了偏樓。辛辛苦苦幾年之後把偏樓拆了,在原來的地基上建了一棟二層平房,一家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後來因為大公生了病,需要人照顧,輝叔的兒子也到了上學的年紀,開始讀書了。剛開始的時候章叔隻是時時過去幫幫忙,有什麽做不了的活計就幫著做,漸漸的發現自己一己之力,實在無法完全顧及到兩頭。章叔無奈之下接納了老兩口,一家人再一次合在一起了。
然而從前存在的矛盾如今依舊存在,並沒有經過分家在合家而有改變。於是爭吵繼續,戰爭繼續。好歹熬到大公病好了,又一次分了家。
“蠻子,我沒有文化,但我也曉得這樣算是沒孝心,周圍的人都這麽戳著脊梁說我。但是啊,蠻子,你二爺活著累啊。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我是有心無力啊。”
說到這裏,章叔臉上的笑凝固了,眼睛裏滿是濕潤,眉心擰成川字,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我無法給予他任何安慰,也不敢勸他抽煙,隻是靜靜的坐著,看著他。
“二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很多事情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改變的。”
我知道這樣的語言蒼白無力,但我隻能這樣說,也隻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