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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應叔家的花椒樹

  應叔家山尖上有一棵很古老的花椒樹,樹幹筆直,枝葉密集,像一把傘蓋。應叔是我家同宗,上數五代是嫡親兄弟,應叔的母親我喊大婆,跟我母親同姓,應嬸是應叔的母親的嫡親侄女,我小的時候應叔常逗我玩,每次從他家門口路過,還給我一個烤好的土豆,或是煮好的紅薯。


  應叔家房子在曬壩,據說以前那裏是我家打糧食曬糧食的地方,後來才起了正反八九戶人家。


  應叔結婚後不久,就有了我幹兄弟,剛生下來的孩子怕不好養,必須認下一個幹爹,於是我爹成了應叔兒子的幹爹。


  我幹兄弟兩歲那年,應叔給屋後鄰居廠叔做媒,把應嬸的堂妹妹嫁了過來,不料那女人嫁過來以後嫌廠叔家窮人醜,兩個月就跑掉了,不知所蹤。廠叔找不到人,去娘家也不見人在家,於是上門找應叔:

  “人逃之前把身份證放在你家的,逃也是從你家逃走的,你們不幫她逃她得行逃?我們不管,把人找回來就了帳,不給我把人找回來我就把你家崽兒一把掐死,大家都沒辦法交差。”


  應叔家五代單傳,剛有了一個兒子正寶貝得不行,聽見這樣的威脅信以為真,急急忙忙走親訪友到處找人。


  一次半夜回家,路過我大伯家屋後,紅苕土裏竄出來一條五步蛇,給他腿上咬了一口,他大聲呼救,周圍的人趕過來撕了衣服把他的大腿死死係住,抬了回去,又去找來土醫生,給他治療。


  第二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整條左腿紫黑腫脹,像氣球一樣都能反光,然後我就被我母親拖走了。那之前不久大婆因為一些田土的小事跟我爹起了爭執,大罵我爹,還詛咒我:

  “你家生個廢兒子就是因為祖宗十八代缺德事幹多了,遭了報應。”


  這下觸動了我爹的逆鱗,所以應叔家發生那麽多事情,我爹賭氣不插手,我爹不插手,我們親房幾家人也不插手,應叔孤掌難鳴獨木難支,操碎了心。


  看完應叔回來以後我母親就拉過我的胳膊拽過去:

  “今天去看過了,以後不準再去了,不然你要挨你爹耳巴子了。”我懵懵懂懂的應了。


  應叔是在腿上蛇毒沒退盡的時候瘋的,開始的時候每天搬個凳子坐在屋簷下,呆呆的看著天空,木然出神,沒有人看出他的異常,天黑了他自己會回去睡覺。三天之後的午後,應叔突然從凳子上跳起來,竄進屋簷外的水田裏,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天空,大聲咒罵,罵完了蒼天罵世人,罵完了仙身罵紅塵。


  鄰居眾人趕來把他拉進屋去,他低著頭再不開口說話,一個不留神他又竄出門去往水田裏跳。眾人無法,隻好來我家問我爹該怎麽辦。我爹沉吟一會,起身去了應叔家,剛到門口正見應叔又竄出來,我爹劈頭一巴掌扇了過去,應叔不跑了,眼神清明了,喊了一聲:

  “幺哥,你來了,屋頭坐,吃碗油茶。”低著頭進了屋。


  我爹跟了進去,拉過椅子坐了下來:

  “你有些啥樣子的負擔我曉得了,把心裏頭的包袱擱到,啥子都不要默,安安心心養傷,有事情傷養好了再處理,得不得行。”


  “幺哥,我都曉得啊,就是天天坐在屋頭焦得死人。”


  “你焦死了都沒得用,不如把心寬了,安心養傷,傷養好了你想做啥子不得行?”


  “要得嘛,我曉得了。”


  “行嘞,不要默那麽多,該怎麽活還要怎麽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你好了再說。”

  我爹走了,應叔好了,正常吃飯,配合換藥,蛇毒基本都清除幹淨了,還能勉強上坡幹活。


  這一天從坡上回來,正吃夜宵的時候,應叔突地扔下碗筷,竄了出去,大婆跟應嬸攆出來就不見了人影,急忙央了鄰居,找幾個人到處尋找,漸漸的幫忙找人的人越來越多,漫山遍野都是手電筒的光亮和叫應叔小名的聲音。


  天亮的時候,人找到了,就在後頭灣的青杠林裏躺著呼呼大睡,人攙回來的時候,滿身都被蚊子咬得一塌糊塗,滿是紅疙瘩,沒一塊好地方。


  從此以後,應叔隔三差五就會走丟一回,每次都跑到山林裏竄,奇怪的是每次除了被蚊子咬得遍體鱗傷之外,沒受過別的傷,似乎從來不會碰到毒蟲野獸。


  收完穀子之後,大婆帶著去廣州打工回來的女兒去廟上觀花問神,回來的路上剛開始進山那邊的林子爬石梯子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應叔在嶺上大聲喊她:

  “母,你還沒有回來不是。”


  大婆抬起頭往嶺上看去,對著女兒長歎一聲:

  “完了,你哥又跑出來了。”仰麵朝天往下就倒了下去。


  大婆的女兒急忙扶住,靠在路邊,大婆滿臉鐵青,怎麽喊都不答應。所幸隔說好的未婚女婿家不遠,急忙去找了人來,幫忙做了擔架,抬上嶺來,剛剛翻上馬鬃嶺,大婆一下子坐了起來,長長歎了一口氣,又軟倒在擔架上,一命嗚呼。回到家的時候抬進堂屋去,放下來以後眾人才發現大婆早已死去多時了,身體都已經僵硬了。


  在馬鬃嶺,在外麵死掉的人回家是不能進屋的,不吉利,而且逝去的人會陰魂不散。


  應叔清醒了,趴在大婆的屍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一直跪在地上不斷自責:

  “都怪我啊,都怪我。”


  一直到大婆下葬,應叔沒有再瘋,安安靜靜跪在那裏為大婆守靈。


  大婆下葬後道士先生散了靈走後,應叔就徹底瘋了,他不再跑出去了,隻是木然站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兩眼看著天空,仿佛天上有人世間一切的因果恩怨,有時候突然就開始咒罵,罵遍了所有的仙神。應嬸終日以淚洗麵,抱著我幹兄弟日夜痛哭。


  我爹去了應叔家,在陰森森的屋子裏轉了一圈,跟應嬸和應叔的妹妹說:


  “把我家山尖上的煙房拆了,做一間房子起來,你們搬上去嘛。”


  我爹回來到處找人商談,最後村裏人有錢的力所能及的都出了些錢,沒錢的也積極的出工出力,拆煙房,打地基,背石頭,抬大料,半個月的時間在我家右邊山尖上靠著我家做起來一棟房子,村裏人前所未有的如此的齊心協力。


  搬上來之後的幾年裏,應叔被帶著全國各地治療,他的瘋病時好時壞,第五年,我在鎮上念初二的時候,應叔突然拿著斧頭去了老屋,把那棵花椒樹連根砍了,沒過多久,應叔就去了。


  應嬸獨自帶著我幹兄弟,苦苦為生,每次我放假回到家,幹兄弟都會急忙跑來找我:


  “二哥,你回來了啊?帶書回來沒得?”


  很是聰明的小家夥,小時候一直都是我的跟屁蟲。


  如今的小家夥早已成人,每年過年都會來我家給我爹拜年,與我暢談。每次跟小家夥談天論地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應叔給我的烤洋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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