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後頭灣的青杠林
在馬鬃嶺上,每個家都會有一塊林地,大多都是一大片青杠樹,中間夾雜幾棵鬆樹或是杉樹,都是自家留的木柴備用地。家裏辦紅白喜事,需要大量的木柴,就會去青杠林裏砍一片,青杠樹很容易燃燒,也耐燃。
樹林裏全是蕨類植物,我們叫它蕨金葉。春天裏剛生出來的嫩芽打回來,用白開水淖一下,清炒涼拌都是美味。
我公說曾經在困難時期,沒有糧食了,就把蕨金葉的根挖出來,洗幹淨了舂得粉碎,做成粑粑蒸熟了充饑。
小時候的我一有空閑,就拿一把彎刀,帶著鄰居一幫小屁孩,去後頭灣青杠林裏,從我家林子的頂端把蕨金葉全部割掉,再順著一路推下來,沿著馬路推到家裏當引火柴。
後來我爹我母親出去以後我公在二伯家呆不慣,搬回老屋,把我母親在家的時候砍下的柴燒完了,就去青杠林裏把所有的鬆樹杉樹全都砍掉背了回來。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去青杠林裏砍一片樹,把枝丫剔掉,推到大路上,再叫我公去扛回來。
我公八十歲之後視力漸漸的減弱,打長牌的時候也看不清了,漸漸的就不再去打牌,一個人獨自在家裏哼著歌兒,手指在桌上乒乒乓乓敲節奏,我從來沒有聽清楚過我公唱的是什麽。
八十歲以後的我公是個孤獨的老人,孤獨到都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孤獨何時終止,他覺得他的活著是子孫的負累,所以我公常常歎氣:
“我為囔還不死嘛,我死了他們就輕鬆了。”
每次回到家看著我公孤獨的身影和花白的頭發,都會由心底裏生出一陣無力感。
貧窮的人是悲哀的,被貧窮打敗了的人是悲哀的人中最悲哀的,悲哀的是被貧窮打敗了無數次依舊不懂得去掙紮一下。
八十多歲的我公獨自生活了十年,十年裏十幾個子孫除了偶爾去看上一眼,知道了那老家夥還活著呢,然後冷漠依舊。
我公的牙齒都掉光了,隻剩了一顆下牙,吃肉都隻能用手撕碎了再放嘴裏咂吧味道。我公的手掌比尋常人寬大,年輕時候的腱子肉全都萎縮了,隻剩一層皺皮包著青筋裹在依舊寬大的骨頭上,蒼勁而難看。滿臉的皺紋像皮肉褶子貼在臉上,滄桑而深刻。
最後一次回老屋的時候,隻是給我公帶了一些吃的,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堆堆的大便,濃烈的氣味直衝鼻子裏鑽來,強忍著惡心推開門,屋子的角落裏也是一堆堆的糞便,堂屋裏更是滿地都是。我公獨自坐在火爐旁邊,趴在爐子上哼著我聽不懂的歌,見到我進屋,開心得像個孩子,眼巴巴的看著我:
“蠻子,你回來了啊?你回來耍好久?你爹你母回來沒得?”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措手不及,我簡單隨意的跟我公說了幾句話,就跟他告別了。
“公,我回來是有事,馬上就要走,給你買的糍粑,你記到吃。”
“才回來就要走啊,煮點東西吃了再走嘛。”我公急忙問我,臉上的褶子擠到了一起。
“不用煮飯,我有時間還要回來,就進來看看你。”
剛出門走到梨樹下再也忍不住趴在樹上幹嘔,好半晌才回複過來,蹲在梨樹下痛苦得流淚。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我公究竟過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內心深處的孤獨靠什麽排解,我隻知道這一刻的我如此無助。
我堂哥帶著我母親和我哥去接我公來縣城的時候,我堂哥也經曆了我所經曆的一幕,作為小學校長的他,從未承受過這樣的肮髒,他吐了。
我公到縣城吃的第一頓飯是我母親特地燉的魚湯,九十三歲高齡的我公一口氣喝了四碗,長吼一聲:
“媽的賣批哦,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魚湯。”
一家人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眼裏心裏都是淚。
床不夠睡,我睡了沙發,我公每天夜裏都會頻繁的上廁所,有時候迷迷糊糊的往客廳中間走,我想他大約是以為還在馬鬃嶺的老屋裏。
“公,你睡覺不要關燈嘛,等它開起,晚上起夜的時候看得到。”
“開一晚上燈要好多電了嘛,哪裏來那麽多錢。”
“你不用焦,我們自己想辦法。”
一次天氣晴朗,我二伯和我哥攙扶著我公下樓去走走,我公興致勃勃,從來沒有來過縣城,想出去走走看看,可惜有心無力,下樓沒走幾步累得不行,二伯隻好把他背了回來。
“公,等來年開春了天氣好些了,你的身體也好些了,我開三輪車帶你出去看看。”我隻能這麽安慰我公的失落。
“曉得好得到不啊,老了啊,母吔,我囔還不死嘛。”
我公老是尿在褲子上,控製不住,上廁所的時候也蹲下去就起不來,我也幫不上忙,隻好叫人。我公說得最多的話就一句:
“我為囔還不死嘛。”
我母親每天變著法給我公煮菜,做他最愛吃的菜豆腐,做魚湯,炒豬肝,燉骨頭湯。每次都燉得稀爛,吃飯的時候我一直給他夾菜,他都是夾多少吃多少,反倒是飯吃不了多少。
“公,你百年歸天的時候你是想在正安還是回馬鬃嶺老屋。”我永遠都是這麽直接。
“我還是回馬鬃嶺哦,你老祖婆還在馬鬃嶺了嘛,我不行了就送我回去。”我公也永遠了解我的用心。
我公等到了來年,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開春,過完大年我公就再吃不下任何東西了,三伯父也從上海回來了,我姑也在我們惡毒的言語攻擊下從安逸的中山回來了,我公在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回到了他身邊。
我公臨死前的三天,找來一輛醫院的救護車,給他戴上氧氣,把他送回了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