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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三伯屋後的花紅樹

  三伯的屋後有一小塊地,栽了幾棵花紅樹,我不知道花紅樹的學名叫什麽,隻知道大人們都叫它花紅樹。花紅的果子清甜香脆,每年稻子快熟的時候,每天放學從三伯家旁邊路過的時候,都會偷偷去摘幾個一路啃著回家。到花紅熟透的時候,樹上已經稀落落沒幾個果子了。


  小時候三伯挺喜歡我,經常逗我叫他爸爸,逗的多了也就叫了,樂得他哈哈大笑。經常帶我玩,讓我騎在他脖子上。


  三伯母去世後,三伯一生未娶,獨自把我兩個姐姐撫養長大,而且都送出去上海打工了,後來三伯自己也清理掉家裏的瑣碎跟著兩個姐姐去了上海,一去就是二十年。雖然也偶有回家,總是呆不長久,看看我公,走走親戚,就又起身離家遠行。


  再之後我爹我母親也去了上海,臨走的時候大伯母一路送我母親到嶺口,一路哭泣:

  “這一去呢就不曉得要好久才得回來呐,我們都老嘞,不曉得能不能等到你們回來哦!”


  大伯母鬱鬱的憂傷,不舍和壓抑混成的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黑土的泥濘裏。


  一年後大伯去世,三伯和我爹我母親沒來得及趕回來。兩年半後大伯母去世,三伯和我爹我母親沒來得及趕回來。


  我高中畢業以後也去了上海,狹窄的棚戶租屋裏黢黑的風扇嗚嗚咽咽,即使赤著上身對著風扇也控製不住汗水直流。


  夜裏我爹我母親回來了,後麵跟著一個人,赤著身子披著襯衣,缺了一個胳膊,另一隻好手裏拎著一個袋子:

  “早就聽說你要來,老子等了你幾天,本來打算去寶山耍都沒有去,就想看看你。”把手裏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搬了個凳子隨意坐在我對麵,笑盈盈的看著我。


  我愣了愣神,看了看我爹。


  “這是老陳,你喊他老陳伯伯嘛,仁懷的老鄉。”我爹掏出煙遞給老陳,又掏出一支點上。


  “整支給娃兒嘛,十八歲了,可以吃煙了。”老陳把煙扔給我。


  “我是仁懷的,隔你們正安不遠呐,跟你爸你媽一個廠上班,手著機器傷了嘛,老子在這耍了幾個月了,媽的一天無聊得很,你來了嘛可以跟我打個伴了。點起,點起嘛,吃嘛,怕啥子嘛。”老陳說的我手裏的煙。


  “仁懷我曉得,酒都噻,中國人都曉得茅台酒了嘛。”


  “對頭,我家就是茅台鎮的,原來在屋頭種的包穀呐,高粱呐,都賣給酒廠,後來敷不住生活了嘛,來上海一混就是十幾年了。”


  老陳打開他帶來的袋子,三瓶啤酒,一包花生米。


  “小朱,先隨便炒兩個菜嘛,我跟我侄兒喝點。老夏,瓶起子呢?”遞了一瓶啤酒給我。


  “我都不會喝酒的。”我有些訥訥,受不住這熱情。


  “不要緊了嘛,不會喝酒可以學了嘛,這啤酒不醉人,冰的,喝了涼快了嘛。”用牙直接咬開瓶蓋,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

  “我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你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老子教你三件事,吃煙,喝酒,逗姑娘。”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笑得這麽坦蕩,覺得以前在學校裏麵對的人都是如此壓抑。打開瓶蓋,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氣泡滿嘴直鑽,趕緊吞下去,吞得急了,嗆了幾聲。


  “這就對了嘛,再把煙點起,舒服得很。”


  把火機放在我手裏。我點上,抽了一口,又是一陣嗆。倒不是因為第一次抽煙,而是第一次當著我爹的麵抽煙,我瞥了一眼我爹,我爹沒有說話,默許了。


  “對了嘛,會了抽煙喝酒,才算是男子漢了嘛,老子十三歲就去酒廠打雜,頭道酒不喝,三道酒不喝,隻喝二道酒。媽賣批的手傷了嘛,白酒不敢整,整啤酒過幹癮。”


  老陳一邊夾花生米往嘴裏送,一邊暢談。跟我爹天南海北鼓吹,不一會一瓶酒見了底,還一個勁催我喝。


  我在想,一個人斷了一隻手,為何還能如此坦然淡然。


  我很少插嘴,靜靜的聽他們說電視,說薛仁貴,說武俠,說廠裏的人和事。


  接下來的兩個月,老陳帶著我玩,給我買mp3,教我踩三輪車,把我教會了叫我帶著他到處找老鄉吹牛喝酒。


  “男子漢嘛,要多交點朋友了嘛,老子喜歡交朋友,三教九流都要交,不要看不起哪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我感覺老陳在自己的寂寞裏找我的孤獨。


  “大侄兒,你應該再回到學校去,你不適合這個社會,你適合學校,媽賣批的老子就是讀書讀少呐。”


  我聽進去了,但我也沒有聽進去,因為我迷茫了。


  學校快開學的時候,我爹和老陳把我送到青浦車站,送我上了回正安的大客車。


  “大侄兒,多給我打電話,伯伯是窮人,給不起你啥子,你記得我就要得。”老陳第一次沒有自稱老子,一臉認真,一直掛著的笑容也不見了。


  “你要舍不得我回去我就懶得回去嘞,走,回白鶴,你養我我怕啥子哎。”我感覺我在學他的笑,學他的瀟灑。


  “狗日的,還跟老子開玩笑,行嘞,我走嘞。”


  老陳笑了,轉身下了車,我爹也下去了。我看著他倆勾肩搭背進了候車室,直到玻璃後麵的影子都看不見,他倆都沒回頭。


  我又回到故土,回到老房子,我公依舊硬朗,去了地裏給自己栽的土煙除草去了。


  鄰裏說我三伯家的房子屋後塌了,我特地去看了看,隻是瓦片沒有人翻檢,雨水浸透了牆上石頭縫裏的石灰,石灰化了,牆承受不住檁子,塌了一部分。


  我又去看了看三伯家屋後的花紅樹,不知道被誰全都砍掉了,樹樁都沒有留下。


  遠行的人,會不會某一天想起自己的根?等回過頭來的時候,根已經腐爛了,或許再找不回丟掉了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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