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伯院壩的萬年青
二伯家院壩裏有一棵萬年青,枝繁葉茂,像一把傘,圓圓的蓋子,直直的枝幹。萬年青旁邊是幾叢用破盆子栽的蘆薈,比小時候的我還高。大蘆薈腳下幾棵小蘆薈,緊緊的依偎在一起,葉子張牙舞爪綻放著,葉尖都有硬硬的刺,每次從旁邊路過都躲得遠遠的。
二伯是個冷漠的男人,他的冷漠針對所有的人。小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即使我爹經常揍我,我也從來都不怕,但我怕我二伯。不是因為二伯長得嚇人,也不是因為二伯凶惡,而是因為二伯冷漠。
小時候很少去二伯家吃飯,因為我吃飯會掉飯粒,我二伯會用手裏的筷子頭抽我,直到我把掉下的飯粒全部撿起來吃掉。因為小時候我拿筷子的時候右手的小拇指向外翹著,我二伯也會用筷子頭抽我,直到我的手指頭綣回去。
我們小學的校長喜歡到我二伯家喝酒聊天,我看到校長在趕緊開溜。在二伯家裏看到過幾次校長以後,就再不去二伯家了,那時候特別怕老師,沒有理由。
我會在二伯母懷裏撒嬌,但見到二伯就躲得遠遠的。直到長大成人了,二伯也老了,才能跟二伯坐到一起,聊一些家長裏短。
二伯是個典型的農村莊稼人,重男輕女,錙銖必較,睚眥必報。我親眼見過二伯不知為什麽把我公惹急眼了,怒氣衝衝拿著鋤頭追到二伯家,把他的門窗全部砸得稀巴爛。
二伯父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傳宗接代,養兒防老。據說我四姐剛剛出生的時候,二伯抱起來一看還是個女兒,就把我四姐扔到牛草糞裏了。鄰居的伯娘急忙把四姐撿回來洗幹淨了包好。
五哥從小就是孩子王,放牛的時候帶頭打架,帶頭騎牛背,還會偷二伯的煙上坡悄悄的抽。我小時候挺害怕五哥的,他的笑容邪邪的,倒豎的劍眉一揚,大大的眼睛一瞪,很是嚇人。
但五哥會教我騎牛,有人欺負我會幫我出頭,會教我炸炮仗,唯獨不教我抽煙。我去二中上初中的時候五哥剛好畢業去了市裏念師範,周圍認識他的人隻留下了他帶一幫娃娃兵偷柑子,打群架的傳說。
我念高中的那一年我公剛好八十,家裏為我公擺了酒席,於是商議把我公托付到二伯家照顧,然後我爹我母親遠離故土,去了幾千公裏外的大上海掙命。
寒假的時候我哥去了同學家,我獨自一人回到家裏,空徒四壁,堂屋牆上的我婆的畫像和我哥掛在牆上的畫被蟲子咬得麵目全非。櫃子裏我們的存書潮得發黃,灶台上厚厚一層油膩的黑黑的灰塵,地上因為瓦片破了漏雨滴得坑坑窪窪。
我默默的把書一本本翻出來晾著,打掃一下屋子,鎖上門去了二伯家,說是我公放牛去了。吃飯的時間我公牽著牛,背了尖尖一背牛草回來了,一如既往的硬朗,一如既往的放下背篼大聲長吼“奶喲”。
看到我回來,我公高興中帶著鬱鬱,默默的去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手裏一把核桃:
“蠻子,來,吃核桃。”
莫名的鼻子發酸,眼睛裏一片霧氣蒙蒙。
吃過飯後二伯跟二伯母出門上坡了,我公坐在火爐邊裹土煙,他的三尺多的長煙杆不見了,換成了一尺多長的煙鬥。
“公,你的大煙杆呐?”
“搞落了。”點上煙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又解釋說:“去吃酒,把煙杆放在大門口去吃飯,吃完飯回來就找不見嘞。”
“可惜了。”
“蠻子,你爹你母能不能回來過年?”
“他們那麽遠,回來車費都上千塊錢,再說回來也沒啥子事情做,所以他們是回不來了。”
“你能不能給你爹說一哈,我想回老房子坐,我各人種土,各人養活各人得行。”我公帶著哭腔,盯得我發毛。
我木然了,訥訥的看著我公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靜默無言。
倒不是二伯二伯母對他不好,隻是驟然離開了生活了八十年的房子,加上我爹我母親不在他身邊,哪怕過了半年,心裏巨大的失落無法填補。再加上我公和我二伯父兩父子的性格都是驕傲又剛毅的,驟然生活在一個屋簷下自然少不了碰撞摩擦,使得我公更是懷念自己的房子。
我是沒有發言權的,能做的隻是陪陪他,跟他說說話,幫他抓抓背上的癢癢,幫他點點煙,一如小時候。
之後的日子,在周圍鄰裏聽到諸多話語。諸如我二伯不讓我公打長牌,老是為我公打長牌發脾氣。諸如我二伯不孝,我公八十多歲的老人了還讓我公放牛割草,老是為我公回家來草割少了發脾氣。諸如我二伯不喜歡我公抽煙,嫌煙味太重,老是為我公悄悄抽煙發脾氣。
三人成虎,雖然相信我二伯不至於因為這些瑣碎對我公發脾氣,但我公的鬱鬱與不快樂的確是真的。我也鬱鬱起來了,站在萬年青樹下看著青青蔥蔥的葉子,心裏似枝葉間雜亂的蛛網,淩亂得無處安放。
那時候年輕的心裏很是怨憎二伯,覺得我爹把我公托付給了二伯,而二伯沒有做到他應該做到的孝道和照顧。二伯花白的頭發在風裏搖曳著告訴我,二伯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啊。
過完年後我爹回來了,把我公接回老房子,幫他安排交代好柴米油鹽,又啟程遠行,而我早已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