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破不立
白衣女子略顯蒼白的雙手輕輕放在琴弦上,沒有任何動作,垂下雙眸看不清所思所想,就這樣靜默了片刻。
她自出世就被察覺體格與常人不同,每天都會被母親無情困在竹林小築裏練琴,也曾以哭鬧抵抗過,最終還是順從了父母的安排。她日日夜夜不停地練琴,族中的人皆讚歎她是琴藝天才,天生就適合琴,他們都說,她彈的琴有靈魂,她彈的琴世間最動聽,可是,她從來都沒聽到過自己彈出的聲音。
她右手抬起,中指屈下,在中間的那條琴弦上就勢一彈,‘錚’的一聲,琴弦劇烈顫動,發出的聲音不甚友好,聽在眾人耳裏簡直就像平地起的驚雷,把剛剛營造出來的那快樂的、陶醉的氣氛完全打破,取而代之是人們臉上各種的錯愕、不滿、憤怒、不安、焦躁等等情緒。
這還沒完,毫無章法的指彈毫無停下的意思,一聲連著一聲,偶爾的停頓,讓人以為這折磨人耳朵的噪音就要結束的時候,下一聲更為雜亂的琴聲突然而至,沒有最難聽,隻有更難聽!這種指彈或輕或重、忽急忽緩,就像眾人現在的心情。
如果一開始眾人還以為這隻是調試琴弦,可是現在卻發現這調試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於是眾人開始不滿了、怒了、口不擇言了。
“天呐!還有完沒完了!”一個穿著富貴的青年人說。
“誰來告訴我,這姑娘彈得還是琴嗎?”另一個一看就是家裏的紈絝子弟怒道。
“她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贏了我的金柳姑娘吧?”又一個富商打扮的人開口。
“哎呀!真是可惜了我壓的那二兩銀子,彈的這是什麽玩意?”說這話的人是位衣著鮮亮的公子哥,一臉的嫌棄。
“不是吧!你還給她壓二兩銀子?你有二兩銀子拿來幹什麽不好,壓她?”同桌的另一位公子哥倒是陰陽怪氣的。
“嘻嘻,可金柳姑娘我壓了五十兩呢!”衣著鮮亮的公子哥又自以為是的笑道。
“到底有沒有管事的,能不能把她拉下去,這樣的琴藝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真是毫無廉恥!”
……
唐小漁就站在二層的欄杆處,聽著這些人的話,覺得無比刺耳,她一個身外人,尚且聽得不好受,要是讓宛青聽到這些,該有多難堪。
她已經能夠確定,現在在高台上彈琴的白衣女子就是宛青。宛青說過,她聽不到自己彈琴的聲音,但是她聽得到金柳姑娘的。金柳姑娘的琴藝如此高超,名氣大好,這樣萬眾矚目之下,哪怕是彈錯一個音符也絕對不會允許的吧!
可是自己卻什麽也幫不了她。宛青,你要怎麽辦?
這些人剛剛聽金柳姑娘的琴音時有多少享受,有多少讚美,那麽現在對宛青的琴聲就有多嫌棄、多嘲諷!
聽到船上船下越來越多的嘩然之聲,唐小漁在心中冷笑,忍不住要為宛青鼓掌。這些人僅僅是聽到了一些不是自己心中期待的美好音樂就如此焦躁不耐,果然人生百態,沒有完美之人,世間之事,也不會事事如意。
一曲不是音樂的音樂,在這樣的場合下,卻將各人心中隱藏在美好快樂表麵下的各種情緒顯露無遺。
唐小漁心中百味陳雜,而在她頭頂上的第三層雅座上,太子幾人也是麵色各異。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這位姑娘竟如此大膽,這樣一來,也算是另類的成功了,至少給所有聽眾同樣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了!”二皇子率先打破沉默。
三皇子若有所思,竟意外地沒有反駁二皇子的這一番話。而是目光沉沉射向琴聲之源,似要透過重重疊疊飄飛的彩幔看穿坐在那裏的人。
蘇辭自稱是個不懂琴的人,麵上並沒有多少神色。太子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無奈一笑,隻好親自來招呼祁王。
他向祁王遙遙敬了一杯茶,笑著問道:“祁王剛才對紅衣女子彈琴是讚賞有加,可現在這位白衣女子彈的琴,祁王一言不發,卻一直微笑著,可是聽出了什麽?”
祁王不答反問道:“太子殿下以為白衣女子彈奏的如何?”
太子略聽了一會,高台上白衣女子的指彈已經開始變得平緩,似是在醞釀著什麽,聽在各人耳中略微令人好受了一些,卻依然不敢放鬆,生怕下一刻魔音又再出現。
“我對琴藝雖不精通,但也知道這彈琴的人能在短短時間內,隻用一條琴弦就能令各人將自己的七情六欲顯露出來,肯定技藝不簡單。隻是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何要這樣做?如果後續不能有效安撫人心,隻怕適得其反。”
祁王聞言,眼中不由現出讚歎的神色,顯然太子的話足以證明他對琴藝亦自有一番獨到的見解。隻不過應該是少接觸琴藝這方麵,不像他們這些以此為愛好的更有感觸而已。
他勾了勾唇,微微笑著回了太子一句:“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這位姑娘這麽做應該是為了,不破不立!”
在幾人談話的當中,不知不覺間,琴聲已由剛剛的平緩慢慢轉化為和風細雨,中間轉變亦沒有任何的停頓,似乎就該是這樣的,從一開始的平地驚雷,到剛剛的暗中醞釀,再到現在的瀝瀝細雨,琴聲似乎在此刻串聯了起來,剛剛還情緒不寧的各人,方才如夢初醒,各種不安的表情隨著那似潤物細無聲的琴音中慢慢從臉上退卻。
高台上,那白衣女子略顯蒼瘦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飛跳躍,七根琴弦輕輕顫動,發出各自的低鳴,又匯聚成一體的音律,向四麵八方傳遞開去,琴聲越過船下眾生,越過碧波蕩漾的金柳湖,越過熱熱鬧鬧的街道,越過遠處宏偉輝煌的皇宮,越過那小東江,傳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琴吟聲聲,聲聲慢,聲聲急,似是滂沱大雨,洗刷著一切,洗滌著人心,此刻眾人臉上不再是焦躁不安,不再是憤怒不滿,仿佛透過清越的琴聲,想起了苦難時啃過的饅頭,想起了幼時發過的夢想,想起了成功後開心的笑顏,想起了家中糟糠之妻,想起了徐徐老矣的母親,想起了人生種種,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快樂,她有悲、歡、離、合、也有酸、甜、苦、辣。但是,這樣的人生,才是真實的、才是完滿的。
因為知道這些,才會居安思危,才會珍惜,才會奮起保護心中想要守護的東西。
琴彈到這裏,幾乎勝負已定。高台上,那紅衣女子目光透過薄薄的屏風死死盯著白衣女子,臉上滿是震撼與不甘。無人看到的角度裏,她蔥白的手緊握成拳,狠狠抓著她紅色的裙擺,紅的刺眼,白的窒息。
而屏風另一邊,白衣女子卻毫無所覺一般,微閉著雙目似是沉浸在彈奏之中,某一刻,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眸,眼內毫無波瀾,隻見她剛剛還在翻飛的雙手,緊接著十指一攤,輕輕按在了琴弦上,一切琴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