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父親這個詞從年近古稀的老人口中吐出,使黎珂陣陣恍惚。
??她馬上把視線轉向徐主任,徐主任微微點頭:“今天請你來,除了謝謝你能原諒……”
??話未說完,就被黎珂擋了回去:“保下紫菱洲房產的事,你該感謝的另有其人,我最多隻能代為轉達。至於原諒……”
??車禍現場,聶子暘在她耳邊悄聲說的是——
??“雷浩的室友聯係警方,交出了鄒飛命令他們私藏並銷毀的錄音。”
??“什麽錄音?”
??“雷浩生前最後一通電話。”
??她在錄音裏聽到了徐主任漠然的聲音。
??“重度抑鬱症,就算苟活也不過苦海打滾。鄒院長最憎恨背地裏搞小動作的人,就算你交出證據他也不會原諒你。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縱身一跳,還能保護那些曾轉賬給你的社聯成員。於情於理,最優解都是……”
??他說:“你,去死吧。”
??語言原來可以比最利的刺刀更鋒利,一刀刀劈砍,每一個字都見紅。
??他是壓死絕望之下的雷浩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無權代替別人原諒你。”黎珂垂下眼睫,“徐主任,你這麽愛你的家人,卻沒考慮過雷浩的家人該如何承受喪子之痛嗎?”
??縱然能於身後替雷浩正名,有些傷口也永抹不平。最痛,莫過從此以後再也沒人對他們叫一聲爸媽了。
??徐主任喟然長歎:“我沒臉央求他們原諒。”
??見他心情低落,黎珂自知點到即止,轉移話題說:“老板娘怎麽樣了?”
??收到徐主任的短信時,她還以為是老板娘想見她,誰知那對娘兒倆根本沒來。
??劉老教授耳背,沒能融入他們的話題,自顧自地在背景裏追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想當年,黎教授碩士期間發表了一篇讓斯坦福研究院盛讚的論文,甚至超過了一般博士生畢業論文水平。沒有留洋,出身寒門,二十八歲評為副教授,隻差臨門一腳就能升為教授,簡直是……唉,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黎珂還是第一次從旁人口中聽說父親當年的往事。
??原來那個打她記事起便時不時鼻歪眼斜,麵目猙獰,少有的不發病時便執拗地搬把小藤椅,用鉛筆一遍遍推導公式的人,也有過風華正茂,有過一段她從不知道的輝煌過往。
??“她帶著明浩回娘家了。她說會想你,會給你寫信的。”
??她回過神,見徐主任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黎珂,關於你父親黎教授……你知道多少?”
??*
??工作從未讓傅百城如此心神不寧過。
??實見之物時不時就被躍出的虛景代替。文件上的數字再好看,哪能有黎珂滿麵潮紅,因快感微微喘息,身上不帶多少布料的樣子好看?
??越看越想,越想越看,肌膚相貼,活色生香。柔軟濕潤的觸感在指間盤桓,鋼筆隨著不受控製的手勢一下子滑脫,啪嗒落在地上。
??陳秘書推門進來,被他迷離的目光一掃,登時寒毛直豎:“老老老老老板?您沒事吧?”
??傅百城如夢初醒,飛快左手握右手捏牢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邊:“咳咳。弄掉了筆而已。”
??……弄掉了筆?
??“那、那就撿啊?哦,我明白了,不勞您動手,我來幫您找。”陳秘書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點一點彎下腰來,眼尖地看見傅百城腳邊有一支疑似筆狀物,“老板,您腳下……”
??傅百城一腳把鋼筆螺旋踢飛出去:“陳秘書,你說什麽?”
??“……”
??陳秘書不愧是老板的貼心小棉襖,慢慢撿起鋼筆,慢慢拭去上麵不存在幾粒的灰塵,慢慢貼著傅百城的手背放好。
??最後慢慢開口:“老板,您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傅百城掀起眼皮,分給他一記豁然長驚的眼神。
??陳秘書心領神會,湊近過去,拿出十成十狗腿子勁:“我願意為您分憂。”
??猶豫再三,傅百城終於勾勾手指,示意他再靠近一點,飛快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什麽?!”陳秘書大驚,“老板,您問我這個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您可千萬不能做啊!”
??傅百城對著他腦門就是一巴掌:“誰讓你腦補這麽多的?隻不過我有一個朋友想問怎麽能讓……他過於保守的女朋友在那種事上……”
??右手後三指下意識抽動一下,“稍微放得開一點點。”
??“……就這點事啊?”
??那有必要說得像要進行非法人體改造那樣嗎?
??傅百城眼睛一眯,陳秘書打了個哆嗦:“我馬上為您……”
??又是一哆嗦,“……您的朋友分憂。”
??毫無疑問,他用腳趾頭都能知道傅百城指的是誰。回想起來,黎珂給人的印象的確又純潔又正派,性格長相氣質無一與情.色沾邊。往青年大學習的鏡頭裏一放,活脫脫就是個正麵典型,堪稱優秀學生代表中的模板。
??然而,看看那散落一地的氣球,看看那一大早都不消停的體力!對這樣天使般純潔的黎珂,傅總居然狠得下心辣手摧花,還是一摧再摧日摧夜摧連環摧!難怪兩個人那啥不和諧。
??“老板,稍微轉換思維,如果您能……不不不,如果您的朋友能再稍微收斂一些……”
??砰!
??傅百城用力一拍桌麵,文件夾電腦鼠標墊咖啡杯墊統統往上小跳零點五厘米:“再收斂就沒了!”
??陳秘書:“啊?”
??傅百城揉揉手腕,和善地微笑:“我朋友請你想一個能讓他竭盡全力的好方法。”
??“萬萬不可啊老板,請您……的朋友三思啊。”陳秘書默默為黎珂捏一把汗,“要是您、的朋友竭盡全力,恐怕黎……黎……”
??糟糕!一不小心太真情實感了!
??“黎?黎什麽?”
??傅百城突然對水杯表現出極大興趣,陳秘書唯恐裏麵的水馬上澆到自己頭上,急中生智:“離!離您朋友的女朋友累死不遠了!都說沒有累死的牛隻有耕壞的地,百年大計,一定要注重可持續啊!焦土何能再承受無盡的炮火?既然她都這麽不情不願,不如多消停一段日子休養生息。”
??陳秘書頂著巨大的精神壓力繼續冒死進諫:“我相信隻要您……的朋友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土壤一定能恢複生機。”
??……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傅百城最氣的就是黎珂百般推拒,弄得好像一切都是他剃頭擔子一頭熱。
??不得不說,陳秘書的話有一部分戳進了他心窩窩裏,當下冷笑一聲:“既然她這麽不想,我又何必上趕著強買強賣。以後除非她主動開口求我,否則休想我……”
??抬手把陳秘書窺伺著的臉撥到一邊去:“我這是站在我朋友的立場,跟他共情。”
??陳秘書連忙跟他共情:“說起共情,最近有一段視頻風靡公司職員社交圈,我想您一定會喜歡的。”
??他點開廣東共青團公眾號,翻出最新一期青年大學習,Y大優秀學生代表采訪實錄——
??封麵上赫然是黎珂迎著日光微笑的某張合照,投稿人ID:魚昆。
??陳秘書把這條視頻分享到秘書群裏後,就連好惡不露於外的人精陸秘書都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當天下午,這位辦公室女郎的社交網絡更新了動態,連發五個小愛心:“我女兒真棒[麽麽噠][麽麽噠][麽麽噠]!”
??拜這種奇妙的心態所賜,她一連幾天匯報工作時看著傅百城的眼神都怪怪的。
??如果能翻譯過來,恐怕就是:就是這個野男人(傅總:?)騙走了我家可愛的女兒?哼!
??*
??“黎珂,關於你父親黎教授……你知道多少?”
??一時張口結舌,黎珂這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竟一直知之甚少。
??小時候他病情很不穩定,吃飯總是吃了吐吐了吃,胃裏實在沒東西就衝路過的人吐出口水來。他會三不五時拿著一支水筆到處亂塗亂畫,一次甚至用筆頭刮爛了從外婆家祖產搬來的,全家最值錢的一把老紅木沙發。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用筆頭一劃一劃鍁爛了實木的。黎珂回到家的時候,那兩把皮肉翻飛傷可見骨的紅木沙發髒兮兮地擠在門口狹窄的過道裏等死,留一個僅容一人貼牆通過的空隙。
??她把手放在門把上,門卻從裏麵推開了。
??黎媽媽手持盛滿木屑的簸箕,像是才流過淚的眼眶暗紅著腫起,看到是她回來,急忙扭過臉粉飾太平。
??雖然知道不應該,但曾有過一段日子,她還是把父親當做了這個家不幸的源頭。
??徐主任觀她模樣已知道答案,歎了口氣:“你母親沒怎麽跟你提起過以前的事吧?也難怪,遇上這樣的事,她大概是希望事情就此結束,而不是多年之後再被你翻出來探究。”
??黎珂越聽越糊塗,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徐主任和劉老教授難不成都是她父親的舊相識?
??不對吧?以劉老教授的年紀,和父親共事還說得過去,可徐主任二十年前……
??徐主任看透了她的想法:“我當過他的學生,和你母親一樣。”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黎珂不由得瞪大眼睛。
??徐主任趕忙擺擺手:“我不是數學係的學生,隻是修過幾門數學基礎課。和你媽也不是同係同學,隻是在課上常常遇到,彼此有個印象。你父親那時候剛在Y大提前拿了博士學位,除了在其他理工專業的數理基礎課當助教,自己還在數學院下開了一門複微分幾何,有很多人慕名而修,不過能聽懂的恐怕就不多了。”
??他說著說著,眼前浮起一些黎珂看不懂的東西。
??那裏藏著一些過去歲月裏的鎏金,獨屬於正青春時的上一代人。
??劉老教授那雙老耳背不知聽進去了多少,忽然插.進來:“鄒院長算得了什麽門麵?你們是不知道,黎教授年紀輕輕攻克了數學界百年的大難題,當年想報數學院的人擠破了頭,分數線都提高了十來分呢。”
??那樣的人,才堪稱數學院門麵。
??黎珂下意識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立刻辣得吐出舌頭:“有沒有白開水啊?”
??徐主任招來服務生給她換了杯普洱。黎珂漱了好幾大口才恢複過來,強作輕鬆地說:“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都已經過去了,既然你們認識二十年前的他,就不會不知道他得了病……”
??她忽見左邊的徐主任和右邊的劉老教授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怎麽了?”
??“誰告訴你……”徐主任表情奇異,“他是得了病?”
??黎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喉嚨忽然發緊,試探著說:“難道不是嗎?”
??父母的衣櫃裏專門辟出一個位置放著榮譽證書和舊學術雜誌,一本老文件夾裏存著父親還在Y大任教時的寫的最後一篇手稿。
??小孩子對父母的空間最為好奇,又喜歡在這些看不懂的紙張上塗塗畫畫。父親的舊證書無一幸免,就連剪下的報道照片都被她用地球蠟筆畫了藍綠藍綠的夏威夷草帽和大絡腮胡子。正當她準備對那篇手稿下手時,黎媽媽,狠狠請她吃了一頓竹板燉肉。
??懂事一些,她很快就想得明白父親並不是生來如此。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紀,她跟在忙於家務的黎媽媽屁股後麵不停地追問:“爸爸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記憶中,黎媽媽對往事總是語焉不詳。久而久之,她也就默認父親是“不知怎麽”突發了疾病,真正的細節早已埋沒在歲月的風沙裏無法挖掘。
??而現在,卻有人抓著她的手,帶她一鍬一鍬掘開表層的凍土,朝不可知的深處挖去——
??“他出了嚴重的車禍,就在你母親懷孕的那年……”
??黎珂的脊背忽而僵硬得如鐵。
??車禍。
??又是車禍?
??徐主任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身為外人,具體的情況我們也沒法知道得更清楚。好在劉教授手裏還保存了一份當年的報紙。”
??劉老教授從軍用帆布袋裏抽出一張發黃起黴點的報紙遞給她。
??版頭用的是二十年前的廣州老刊號,四五年前和另外兩家報社打碎重組,成為了如今的晚報。
??她父親不愧是當年風頭正勁的熱點人物,同版報道的兩起車禍事件,他占用的版麵顯然遠遠超過另一起。如果說攻克數學難題時他曾被譽為冉冉升起的新星,那麽此刻,就是這顆尚未來得及完全散發光芒的新星隕落的時刻。
??星墜之時,至暗無光。
??一如黎珂眼前所見,她用手扶住有些暈眩的腦袋,勉力露出微笑來:“可以把這份報紙留給我嗎?”
??“當然可以,我帶它來本來就是為了給你。”一隻枯瘦的老手覆上她用力到發白的指節,“林珂。”
??黎珂維持著情緒抬起頭:“劉教授,你知道嗎?我隻遇到過兩個人管我叫林珂,一個是你。”
??“另一個呢?”
??“已經死了。”就是雷浩。
??劉老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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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教授前情指路22章、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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