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卒1
係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妻子，抱著臥室被子賴床的兒子。煎蛋的香氣，窗外的鳥鳴。
??再普通不過的清晨。
??“老公，你的西裝和襯衫都熨好了。”妻子放下鍋鏟，示意他看到沙發扶手上搭著的衣物，“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我聽見你起夜了好幾次。”
??徐主任正欲揉揉眉心的手收了回去，強打精神對妻子笑笑：“昨晚和學校領導喝酒稍多了些，沒事。”
??這個理由還挺敷衍，可她似乎真的被糊弄了過去。
??低下頭把中火調小，攪一攪湯汁，把手擦幹淨解開圍裙：“我幫你拿領帶，今天下班後要和實驗小學校長一起吃個飯，戴上星期明浩幫你挑的那條好不好？”
??“好。”趁妻子轉身的短短幾秒，徐主任垮下笑到緊繃的麵龐，又趕在她拿著領帶走回麵前時恢複微笑。
??妻子一邊替他打領帶一邊說：“昨天買菜的時候遇到張處長的太太，她兒子和浩浩同園不同班，已經開始補習英語和奧數了。”
??徐主任撥撥她垂到胸前的頭發，應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我想著讓浩浩跟她兒子一起去上上課，快要讀小學了，免得跟不上其他小朋友，你也知道我們浩浩最要強了。張太太還看中了一家兒童編程中心的一對二精英課，問我們兒子要不要一起試聽，如果買正式課，就是一星期兩節課，每節課優惠價，一千二百塊。”
??徐主任沒有說話。
??妻子說到這裏也停了下來，雙手攀上他的襯衫領口細細整理，抬眸觀察他的神色。
??家裏的財政向來歸徐主任管理，花店基本是入不敷出，生活費、兒子的教育費用和店麵支出都落在徐主任肩頭。
??見丈夫沉默，她馬上補上一句：“我問過浩浩，他自己是想去的，不過……課時費是有些高了。他還這麽小，學編程對他來說還早，學恐怕也學不懂，要不還是……”
??“他要是喜歡就讓他去學。”徐主任拉住她的手，輕輕在她額頭上吻了吻，“費用的事你不用太操心。花店那邊還好嗎？”
??談起花店，妻子掩著嘴笑開：“忘記告訴你了，有一對小夫妻來店裏訂捧花，如果滿意還要向我買一批婚車婚房裝飾花。這店開了這麽久，總算能補貼補貼家裏，給你分擔一些壓力。”
??徐主任被她摁著坐到餐桌前，奉上一杯花茶，清香馥鬱：“你幫我嚐嚐味道怎麽樣？不錯的話我就帶去店裏招待客人。”
??舌尖茶味和妻子發自內心的笑一樣甘甜，徐主任卻隻覺心裏苦澀難當。
??“很好，很好啊。”他藏起眼中的憂慮，被妻子快樂著忙碌的樣子刺痛了胸口。
??前天深夜，他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張博文跟鄒飛走進酒店的照片，另一張照片是兩份借款匯總單，金額滾動相加，總計達到六位數。債權方各不相同，而債務人清一色都是——
??徐蒙。
??他的某些私下金錢往來，除了那幾個姓鄒的，從沒有別人知道，就連妻兒都蒙在鼓裏。
??他當即嚇出一身冷汗，兩根手指連點，在回複框迅速敲出一段話：“你是誰？怎麽得到這些的？有什麽目的？”
??對方很耐得住性子，足足晾了他一天，而他卻無時無刻不被這兩張照片折磨。
??張博文隸屬教務處，是他的直係下屬，竟越過他私下密會鄒院長，必定是懷了取他而代之的心思。
??拜短信裏的照片所賜，從前不放在眼裏的張博文怎麽看怎麽把狼子野心滿滿寫在臉上。這樣明顯的□□埋在身邊，他怎會從未注意到？
??敲響數學院院長辦公室門三聲，他努力按下聲音裏激越的情緒：“鄒院長，是我。”
??“請進。”
??就在他即將踏入辦公室前，第二條短信發到了手機上。
??發信時機不早不晚，哪有這麽巧的事？難道……發信人藏在暗處的某個角落窺伺他的一舉一動不成？
??徐主任如驚弓之鳥，用手捂住手機屏幕，倉皇回頭四顧。
??灰色走廊裏燈光冰冷。
??他不安地打開隨信附贈的圖片，內容是左右拚接的兩幅折線圖，走勢相似，左邊正是致臻科技對外公開的財務狀況，與右邊那幅乍一看並無二致。
??徐主任放大圖片一看，才發現右圖的縱坐標上赫然寫著“貸款債務單位：萬元”。
??文字部分言簡意賅，根本沒有透露發信人的任何意圖：“點擊收看星貿並購致臻科技發布會。”
??後麵還貼了一條網頁鏈接。
??他的手指在那條鏈接上懸停了幾秒，或許是在門口耽擱得太久，房內傳來鄒飛的催促：“小徐？怎麽還不進來？”
??徐主任做賊一樣迅速關閉短信，整理好情緒走了進去。
??他利用教務係統裏學生提交的個人資料對雷浩和黎珂做了調查。雷浩家裏有輛折價七八萬的舊貨車，加上房產和親戚家的工廠，怎麽看都比雙親無業，依靠接濟勉強支撐的黎珂家更有壓榨的價值。鄒飛棄前者取後者的舉動實在很不尋常。
??尤其是在他收到那兩條莫名其妙的短信後，本來不欲多管多想的種種細節都開始繞在心頭徘徊，不得安寧。
??“小徐。”
??徐主任眉頭微微凝起。
??致臻科技真在私下欠了那麽多債務？可今年年中市場價值評估時明明還……
??“小徐？”鄒飛加重了語氣，茶杯在辦公桌上不重不輕一磕，徐主任觸電般回過神來，熟練地賠笑：“鄒院長，不好意思，我腦子裏老想著我兒子上學習班的事。”
??他裝模作樣歎了口氣，“現在學習班收費高得離譜，要還房貸，還要供他學這學那的，實在是……”
??鄒院長哪能看不出他想表達什麽，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一嘴：“小徐啊，現在致臻科技正被外人虎視眈眈盯著，我知道你兒子升學的困難，公司這頭也很難哪。為了挺過並購的難關，必須穩住股權，你手上的那部分對公司來說至關重要。危急存亡之秋，你可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啊。”
??徐主任目光閃爍：“那小額貸款的那部分……”
??鄒院長自然聽得出他是想催促子侄輩還款，笑著搖搖頭：“小徐，你提這些就太見外了。”
??他拉開辦公室側櫃，小心翼翼握著瓶頸取出古董花瓶，裏麵的三色玫瑰已經枯蔫，“看見沒有？這是愚侄送來的，市價保守估計也要五百萬。來，你湊近點仔細瞧瞧，這品相，這畫工！”
??徐主任臉上奉承著讚美，心裏卻在憤憤咬牙。
??可惡，欠錢的真他媽是大爺！
??股份股份，說到底不還是鄒飛用來套牢他的繩索？他對致臻科技越投入越多，就越不能收手，越受製於鄒家這幾個人，正如馬之失足，往泥潭深處越陷越深。
??更何況他在鄒家兩兄弟慫恿之下，還答應幫他們做貸款擔保人，誰曾想他們花錢越來越猖狂，累積到現在早已變成一筆足以壓死人的巨款，隻有致臻科技不倒，他才不至失信於人，成為擔保不慎替人背債的冤大頭。
??現如今，致臻科技是緊緊勒住他脖頸的吊繩，亦是他唯一能牢牢攀住的救命稻草。
??就算孤注一擲，也一定要保住致臻科技！
??“小徐，稍微等一等。”鄒院長背著手叫住正欲開門的徐主任，“你剛才問我黎珂有什麽價值，我現在就回答你。”
??徐主任一愣：“……”這不是他的心理活動嗎？
??鄒院長皮笑肉不笑：“你說出來了。”
??“……”
??“黎珂的……”鄒院長伸出無名指，又伸出中指，“已經被教務處賬戶凍結起來了。公司裏有個項目正需要這筆錢，你明白該怎麽做了？這兩天我會派人去你那裏，這花瓶裏的花也該換換了。”
??徐主任點頭哈腰退出院長辦公室，轉頭就給致臻科技的老板打電話：“反並購策略進展的怎麽樣了？”
??電話裏傳出嘈雜的賽馬電台音，連續“嗶嗶嗶”調小音量後，才聽見一個男人嬉笑著問：“我說誰呢，徐主任啊，剛剛沒聽清，麻煩你再說一遍？”
??吸氣，吸氣。不能跟這兩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生氣，那樣隻會氣死自己。
??徐主任耐著性子重新問了一遍，那男人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徐主任，你擔心你那些個股份要打水漂還是你擔保的貸款填不上啊？你放心，致臻科技蒸蒸日上，哪有平白被人並購的道理，做白夢去吧！”
??“鄒老板，”徐主任壓著火氣，“我可沒有在跟你談笑。星貿背後有人支持，來勢洶洶。要是致臻科技埋的那些未公開債務被人公開出來，我看你們的新股找誰收購！要是落到星貿手裏……”
??男人嗤嗤譏笑：“要是落到星貿手裏才叫有趣。”
??“什麽？”徐主任蹙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啊，沒什麽，口誤口誤，徐主任不要放在心上。”背景裏雜音又嘈雜了好幾秒，男人敷衍地說，“徐主任，股份的歸屬就不勞你操心了，我們早有準備，福建的金豐石材，和銀行都談好了，總額五千二百萬。敢並購我們？癡人說夢！我要他們虧光底褲！”
??他不再給徐主任任何說話的機會：“好了好了，我都說了，您一介文人，好好當您的教務主任，公司的事您盡管放心。最近要是聽到什麽小道消息，一概不要信就對了，我還很忙，掛了，再見。”
??“……”
??聽著手機裏傳來的嘟嘟忙音，徐主任恨不得把手機猛摔到地上。
??惡狠狠盯著手機屏幕幾秒，他突然想起那個還未來得及打開的鏈接，毫不遲疑點開，跳入眼簾的內容令他兩腿發軟，差一點當場坐個屁股墩兒。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神經質地反複確認視線所及之處到底有沒有人正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倒黴的路人甲好死不死從他身邊走過，被他伸長脖子盯得差點摔倒，手腳並用地逃竄而走。
??等到周圍空無一人，徐主任這才顫抖著手在回複框裏打了幾個字。
??“我憑什麽相信你不是在憑空捏造？你是誰，到底想做什麽？”
??嘟嘟嚕，嘟嘟嚕。
??藏身車內的黎珂收回遙遙落在徐主任身上的視線，連點兩下“您剛收到一條新短信”提示條，把屏幕朝向右側坐姿懶懶靠著抱枕的傅百城：“他按捺不住了。現在回複他讓他到車附近來……”
??傅百城按住她的手：“別急，不把他逼到極限，難保他不會兩頭吃。他不是最重視家人嗎？”
??那就從他的家人身上下手。
??黎珂頭頂著老板娘在夕陽下含笑送別的場景，在良心和丟棄良心之間糾結了半分鍾，深深一點頭：“對特殊的人得用特殊的手段。”
??整個計劃裏最大的一條魚，就要咬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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