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計
把時間倒回昨晚。
??黎珂在天橋上站了許久,久到雷父被夜風吹得稍稍恢複了理智,甩開張博文,又到張博文坐上鄒飛的車離開。
??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她再動起來的時候膝蓋生疼生疼,扶著天橋欄杆邊走邊警惕,生怕被人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套娃版。
??所以當一隻手突然從身後搭在她肩膀上時,她全身血流都快靜止了,回頭就是一拳——
??打得陳秘書眼鏡飛了出去,在路邊跌下兩級台階,哢嘣,哢嘣,最後掛在下水道口。
??跟在後麵的幾個保鏢模樣的人看看她又看看陳秘書,不知道該動手還是該旁觀。
??陳秘書強裝淡定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鏡框:“黎小姐,真是特別的打招呼方式啊。”
??黎珂:“……”
??沒想到傅百城派來的人才是最外層的終極大套娃。
??她藏身在雷父看不到的角落,有幸前排圍觀了陳秘書除儒雅沉穩之外的另一麵。保鏢們把雷父團團圍困在中間,陳秘書一身黑西裝,淡定地出示了雷父和鄒飛張博文的同框照片,說話的語氣平靜無波。
??“雷先生,鄒院長可以私下約見您,不知我家老板有沒有這個麵子?”
??氣場和老港片裏的□□大哥有得一拚。那陣勢,仿佛雷父但凡說半個不字,下一秒就要被他綁上石頭沉進珠江喂魚。
??黎珂坐上跟在後麵的那輛車。
??陳秘書向她做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暫時還不要出現在雷父麵前。
??也對。她很想知道鄒飛到底用什麽手段迫使雷父變節,倒不如借傅百城這個第三人來問出答案。
??將雷父帶到總裁辦公室之前,陳秘書先帶他去公司食堂解酒,雷父的反應稍有遲疑,立刻被陳秘書按在原地,平靜無波地:“雷先生,我們老板不喜歡和神誌不清醒的醉漢談話。”
??還十分核善地拍掉他衣服上的髒汙:“放心,我們會善待您的。”
??即使是暗中觀察的黎珂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半晌,一行人浩浩蕩蕩去而複返,怎麽看怎麽像□□押送人質。雷父看著比去時清醒得多,也恐懼得多,整個人如大寫的驚弓之鳥。
??就連上行途中,陳秘書都要故意在加班人數最多的幾層以“轉達老板指令”為借口停下來,讓雷父站在辦公區域附近幹等了將近二十分鍾。
??亮如白晝的燈光刺痛了雷父的眼睛。他一開始屏聲斂氣緊靠著電梯門,不敢越出自己給自己劃定的界限一步。等樓層越走越高,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抬起頭望了望這從未見過的都市晚班景象。
??聽見陳秘書的腳步愈來愈近,他再次迅速縮回雷池之後。
??陳秘書對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分明沒有任何的不好意思,純粹是傅百城刻意要雷父“久等”。正如他所說的,鄒飛可以對雷父許以重利,他一樣也可以。
??好不容易到達頂樓,雷父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提起一口氣——
??陳秘書的形象已經足夠精英,整棟大樓的氣氛又是如此上流,這樣的人隻是秘書和普通員工,他們的“老板”,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這口氣一提就又是半個小時。
??傅百城施加的壓力還在繼續。
??坐立不安的半小時裏,他讓陳秘書每隔幾分鍾就進出一次,假裝提交不同的項目資料,還在門外接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電話,音量忽大忽小,恰好隻讓雷父聽到不同的銀行不同的頭銜和上億上億的金額數字。
??加上周遭的裝潢和刻意營造出的辦公氛圍,傅百城要雷父直接意識到,他手裏的資源即使是對上在官場積累多年的鄒飛,也同樣占優。
??說到底,他玩的手段和鄒飛根本是一樣的。隻不過鄒飛所做的是展現權勢金錢,買下一個人的良心,而傅百城則是——
??給他一個重新贖回良心的機會。
??足夠長的前.戲之後,傅百城終於姍姍來遲。
??雷父已經被壓力折磨到接近臨界。乍見這個和想象中迥異的年輕男人,他滿臉似戴上一張驚恐麵具,嘴巴差點沒能合上。
??沒有滿臉橫肉,毫不凶神惡煞,更不似綠麵赤須的判官。這人天生就一張信徒齊聲頌唱的臉,簡直不能讓任何人輕易把他和恐嚇、威逼、暴力等等詞匯聯係起來。
??正是因此,壓迫感才更覆天覆地,幾要碾碎骨骼。
??在傅百城挑了挑眉之後,雷父才想起要握住他伸出的手:“傅……傅老板……”
??傅百城隨和地笑笑,說出的話卻和表情完全相反:“雷先生不用這麽緊張,您今天還有機會站在這裏,隻是因為您沒有直接答應鄒飛院長的要求,而是猶豫了。要是答應了的話……恐怕就沒有我什麽事了。”
??——他根本不是要安撫這個被他故意晾了半天而分外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
??恰恰相反,他是在警告這個人。
??他紳士地指引險些抖如篩糠的雷父跟他麵對麵入座:“既然鄒院長優厚的條件不足以打動您……那就給我一個機會如何?我隻想效仿他老人家,跟您做個小小的約定而已。”
??他表現得如此成竹在胸,仿佛鄒飛所說所諾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而實際上傅百城又沒在任何人身上裝竊聽器,鄒飛生性謹慎,怎麽可能走漏約定的內容?他隻不過用放諸四海皆準的套話,套出自己想聽的內容罷了。
??果不其然,承受不了良心譴責的雷父一五一十交待了鄒飛提出的要求。
??“能不能請您,幫一幫黎珂呢?”傅百城站起身來,好像沒看見在一瞬間瑟縮了一下的雷父,從身後的櫃子上拿起一盒別人送來後就被他一直丟在角落吃灰的雪茄,非常裝逼非常貴公子地當著雷父的麵剪了起來。
??一邊剪,一邊拉家常似的談笑:“鄒飛對您的許諾,我也不要求您放棄,隻要您接下來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好。我保證一點也不複雜,而且對您百利而無一害。”
??雷父抬起頭來,微微有些驚訝。
??他的微表情說明他內心的天平已經逐漸向傅百城傾斜。
??傅百城加上最後的砝碼:“雷浩是清白無辜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有辦法證明這一點。”
??和黎珂分毫不差的話語。
??層層疊疊的鋪墊之後,聽在雷父耳朵裏,卻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佝僂的身體稍稍舒展開來,雷父總算不再冒冷汗了,發紅的眼眶裏,一對渾濁的眼睛發出微微的光亮。
??傅百城把他所有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
??既然鄒飛把這人的人性架在烈火上炙烤,他就要給這燒烤架狠狠潑上一盆冷水,讓架在火上的東西化作焦黑的灰燼慢慢冷卻。
??“雷先生,我的提議如何?”傅百城歪過頭,“我畢竟年輕了幾十歲,沒有鄒院長他老人家那麽好的耐心可以等您到明天的會議。最多隻等您三秒鍾給我答複。”
??三、三秒?!
??“傅老板,我……”
??傅百城不給雷父任何猶豫的機會,豎起三根手指:“三,二,一。”
??一。
??尾音落下的同時,與辦公室連通的會客廳電子門打開了。
??在雷父十級地震的瞳孔裏,映照出黎珂百感交集的麵孔。
??沒有遭受背叛的忿恨,沒有對他人格的鄙夷,隻有一種百感沉澱之後的平和。
??她依然對他伸出了手,依然說著溫柔的話——
??“不論你做的事是對是錯,我隻知道那個逼你跪著的人一定是錯的。我想要除掉他,可以請你再次相信我,站在我這邊嗎?”
??雷父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滾滾落下。
??在黎珂和傅百城的安排下,雷父假意答應了鄒飛的要求,和黎珂在會議上演了一場對手戲。並以此為籌碼向鄒飛索要一份書麵協定。
??這份書麵協定的照片此刻就保存在黎珂的手機圖冊裏,成為足以擊潰鄒飛的鐵證之一。
??“說起來,雷叔叔的演技才讓我意外呢。”黎珂想起雷父在會議上極度逼真的表演,連提前知道內情的她都被唬得一愣一愣,“我還擔心他這麽一個老實的人會露出馬腳,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隻囑咐雷父一定要好好醞釀情緒,誰知他感情爆發得如此誇張。
??他當時究竟想到了什麽,誰知道呢?
??也許是努力代入過去的某個情境,也許是回憶起了某個已經死去的人吧。
??那句“黎珂對不起”恐怕是他真心實意的對白。有些道歉尚能說出口,而有些卻已成永遠的遺憾了。
??傅百城不無邀功地對她眨眨眼:“是我教他的。”
??黎珂一愣:“啊?”
??“我讓他演不下去就趴在地上,這樣就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表情了。”
??黎珂:“……”
??不愧是傅百城,教金融數學能把學生逼成好萊塢新人導演,除了他還有誰?
??雙眼一眨不眨過了太久,以致一層薄淚潤濕了眼眶。她不知是看著傅百城俊美的臉,還是透過他看著漸漸傾斜的星河,若有一隻手輕輕推了一把,催她把積壓許久的話脫口說出:“傅百城……”
??被叫到名字的人專注地凝視著她。
??黎珂抿抿唇,下定了決心:“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聽了不要嘲笑我。”
??得到傅百城的首肯,她才繼續說道:“其實……最開始你每次幫我,都讓我看到自己的無能。我想做的事又高又遠,沒法憑自己的能力得到,隻好走旁門左道。”
??傅百城對自己被稱作“旁門左道”抬了抬眉。
??“直到對上鄒飛,他擊碎了我原本狹隘的視野。我才意識到那種一個人獨自戰鬥到最後的想法,實在是太小家子氣,或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能者未必事事全能,而是善假於物,重視人心。”
??所以她學著打磨性格裏太過尖銳的部分,學著站在不同人的鞋子裏為他們著想。雷父,張嘉洸,袁皓……甚至是徐主任。然後,她真的改變了很多很多。
??“然後……”黎珂的臉頰寸寸發起熱來,“我有在重新考慮了。”
??傅百城已經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們的,不,”黎珂直直迎著他專注的目光,換了更具體的說法,“我和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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