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屋中明燭晃動著火光,月色悄然鑽進窗,同紅光融為一體,映在他的臉上。裏屋熟睡的嬰孩傳出哭聲,他不為所動,隻是呆呆地望著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將他拉回現實。
“卜先生,這是我等首次使用屍蟲起死回生……”紅木椅上坐著的紫袍老者開口說道。
“嗯……”他無暇顧及老者陸陸續續說了些什麽,將早已裹好的一大包金元寶扔在桌上,趕走了來人。
她的臉龐,她的纖手,宛如生前,他為她沐浴更衣,換上最華麗的錦袍,她盯著他,呆滯的眼中滑出一滴淚珠,她張開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將她拉進屋中,指向床上的嬰兒,嬰兒咧著嘴哭,他呆呆地笑,她的表情僵在臉上。
“卜先生,複生者隻會保存一部分記憶……”
他將銀兩塞入最後一個雜役手中,看著他走出院門的背影,他大笑起來,自喪事過後他從未如此舉動,他將院門緊閉,隔開街坊鄰裏的問寒問暖,他覺得自己建了一個小桃園。
她不能說話,她不知道他是誰,但她認得他。
她愛他,在麵對他的時候會流淚,看見那個小小的生命,她也會流淚,從第一次再見開始。
為什麽,是再見呢?她不知道。
她會伸出冰冷的手,感受他胸膛的火熱,他抱起小嬰兒,指著她說:“叫娘!”
嬰兒的哭聲在屋中回蕩,她的手凍在空中。
“卜先生,活屍主陰,恐會對陽光感到不適.……”
她躲在屋角,若受驚的野獸,他慌忙用布遮住窗子,眼睛瞟向了裏屋的堀室。
地下陰暗潮濕,卻讓她感到舒適,她坐在堀室中唯一的木椅上,回過神時,眼前已是滿堂華麗,皆是她喜歡的風格,他笑了,他要讓這裏變得最好。
時間總是不知不覺過去,他做了個隻有自己知道的暗門,夜幕降臨,他便會敲敲木牆,她會從裏麵走出,用冰冷的指尖觸碰他的肌膚。
她會化妝了,幾個月來一直是他用拙劣的手法為她畫眉,她慢慢學到,同樣的拙劣。
嬰兒在裏屋熟睡,他們對坐在圓木桌前,他總是傾出一整天的瑣事,她會用手勢回應,僵硬的臉上偶爾咧出難看的笑,在他眼中好似天仙。
紅燭慢搖,月色靜好。
“卜先生,活屍隨時都有失控的可能,請務必小心……”
鮮血染紅了他整隻衣袖,在她開出美麗而詭異的花,她依舊穿著昨日的衣裳,唇色如紙,眉間去了筆痕,他被抵在堀室的牆壁上,閉眼忍受著肌膚的撕裂,她顫抖著鬆開嘴,一滴淚融散了麵頰的紅花。
家很空很大,院子卻又很小,他拆去兩邊多餘的房屋,大片的映山紅在院牆的包裹中盛開,高大的楊樹靜靜立在角落,晚風很涼,他拉著她坐在石凳上,樹的陰影籠罩著,月光如水,在周圍的青磚上散開。
嬰孩不再哭泣,在第一聲“爹”的六個月後。
“娘。”
她睜大眼睛,嗓中發出嘶啞的氣息聲,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於紅帳中將她擁住。
他是個商人,白日總是忙於生意,她會在地下靜靜等待,顫巍巍地畫眉。
她被炮竹聲嚇到,縮在他的懷中,卻又偷偷抬頭,原來夜空中,除了冰冷的月,孤獨地星,還有五顏六色的花,或許,是和他一般溫暖的花。
“卜先生,但願你不會後悔……”
兩年匆匆過去,但院中似乎已經沒有了時間的界限,他坐在紅木椅上,擺弄著算盤,裏屋傳出小孩均勻的呼吸聲。
院中傳出聲響,他皺起眉。
門被狠狠踢開,他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一把刀釘在椅子上,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痛感從他的體內消失,血液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一樣大股湧出,屋內短暫傳出孩童的哭嚎,他什麽也阻止不了,就連伸出手……
她不知自己為何伸出手,暗門被從內部打開,她呆呆地看著周圍。
房中搜刮金銀的匪徒被嚇到,一把刀刺穿她的胸口,她癡癡低頭。
毫無生機的皮肉綻開,如同白色的花,她望向他,一朵紅色的花綻放,生機勃勃。
她嘶嚎著,她不喜歡這樣的花。
匪徒的脖子被緊緊掐住,她感受不到雙手的力。
很美的白紗裙,他一直喜歡,她讓兩個人偶在上麵開出同樣美麗的,鮮紅的花,他們兩一樣了,她拉出一張椅子,坐在他的身邊。
他的每一口喘息都帶出一口鮮血,她依偎在他的肩旁。
她不會死,他想要把她留在身邊,可她留不住他.……
火光在院門外閃動著,大片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
他發出輕微到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
“回去.……”
暗門張開,她緩緩走下階梯,期待著又一個夜,又一個敲門聲,又一個紅燭慢搖,月色靜好。
他忽得後悔了,不會腐爛,不會死亡,她一個人靜靜等在堀室中,百年,千年,萬年.……
最後一滴淚水混著猩紅滑下。
她不再化妝,不再換上美麗的衣裳,她不知為何,一日一日,等待著上方的敲響,她明明清楚不會再有響動……
為何……她會知道呢?
她是他的妻子,那個總是哭鬧的小小生命,是她的孩子,她想起來了,瘋狂地抓弄著自己幹草般的頭發。
他讓她回來,自己卻走了.……
她無法再思考,將整個床抓得慘不忍睹,胭脂妝粉撒得四處皆是。
她踢開暗門。
屋中很黑,隻有淡淡月色滲入窗紙,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她看見一張不熟悉的麵孔。
追至院中,滿園的映山紅肆意地盛開,紅色的花。
絢麗的紅,滿布生機。
她發瘋似地嚎叫,漫天的花雨在空中飄散,碎裂的花瓣零落在地,花枝在她的手上留下道道肉痕。
她回到地下,漫無目的地等待,呆坐著,時間從她的白衣間穿過。
她聽到了敲門聲,這不是幻覺.……
明明是等不到的聲響.……
絕望中混著希望,她挪動著步子,僵硬的身體發出骨頭的響動。
她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