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農家
“我這是在哪兒……”雲羅從一陣陣昏眩的狀態中悠悠轉醒,盯著頭頂灰敗的泥瓦牆許久,一時分不清自己此刻是真實的還是在夢中。“施主你這自然是在人間了。”身側床邊,一個慈眉善目的尼姑滿麵帶笑,溫柔地雙手合掌行了個出家人的禮,“你這場病來勢洶洶,然而現下既是醒了,足見得施主福澤深厚,以後必定大吉大利。”說著話,她回頭,露出梁亞戴著半片鐵麵具的臉。“藥可還溫著?”她問。梁亞一手扶著屋內唯一的一樣家具桌,身體微微弓著,眼睛錯也不錯神地盯著雲羅,好像要捕食的狼一樣,幾乎有些可怕。在一段不短的寂靜後,才慢慢轉開目光,對那尼姑合了合掌,用沙啞的聲音道:“藥一直溫著,我這就去拿——師太實乃方外高人,您救了她,以後但凡有命,梁亞莫敢不從。”雲羅驚奇地發現,這個從來沉默的、讓人難以捉摸的男人,對這個尼姑說話的時候,竟帶著幾分真誠的恭順敬意。梁亞出去後,淨慧師太向雲羅講述了她昏迷期間發生的事。原來,在雲羅暈厥後,梁亞幾乎急瘋,不惜暴露輕功帶著她奔襲三十餘裏,沿途尋找醫師。師太歎氣,為雲羅掩了掩被角,“可鄉野間的醫師怎會見過什麽世麵,一見你那家丁會飛,便以為是強盜歹人。他這一路狼狽得很,卻沒遇到能幫你的人,直到在村口撞見了我,這才將你們領進了吳村,略施針藥,將你喚醒了。”“多謝師太救命之恩。”雲羅蒼白著臉,強撐著身體想坐起來,可是實在體力不支,一下便被淨慧師太按了回去。 “姑娘你還虛弱著,萬萬不要動,貧尼也隻是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師太不要這樣說,您這份恩情,雲羅總歸記下了,將來有機會一定報答。”雲羅苦笑一下道。雖然那師太說得輕描淡寫,但雲羅又怎會不知道在這樣閉塞的地方,將他們兩個備受防備的生人帶進村,還給他們借房子居住,尋藥治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必這師太在本村還有些名望,才能做到如此。“不知屋主可在?叨擾這麽久,實在很想跟他問候一聲。”若是可以的話,給些銀兩也是好的。“姑娘不必過慮,此屋的屋主是個姓廖的大嬸,為人十分和氣,她丈夫昔年早逝,獨自將孩子帶大,兒子如今也十分有出息,是附近鄉裏最有名的年輕木匠。平日他們就住隔壁,並不常到這邊來的。”如此看來,暫住在這裏並不會有什麽麻煩,而屋主既然擁有兩棟房,孩子又有手藝,想必也不是太缺銀錢的。雲羅想了想,對師太欠身笑道:“既然這樣,我便等身體大好了再去拜會廖大嬸。”“姑娘,藥好了,趁熱喝了吧。”門口響起了梁亞的聲音。雲羅一扭頭,就見那人高馬大的男人,別別扭扭地立在門外,仿佛不知該不該進來似的。師太看他那樣子倒先笑了,附耳到雲羅身邊低低道:“你這家丁十分守禮,我為你施診去藥時讓他稍扶著你些他都不敢。”說著還輕輕眨了眨眼。雲羅臉色霎時紅了,羞得不知該說什麽好,這師太怕是將他們當成大宅子裏私奔的小姐下人了。“師太,您、您可是方外人,怎如此打趣我……”師太瞧她那小女兒樣子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我是方外人,姑娘卻是紅塵中人,紅塵中人最難得的就是一份知心,且珍惜吧。”她起身,雙手合十彎了彎腰,就這樣去了。“你過來。”雲羅側頭到另一邊,掩飾般地理理頭發,清清嗓子道。梁亞慢慢走到近前,神態也是極為不自在,雲羅驀地想到他武功高超,必定耳聰目明,剛才師太的話怕是一個字都瞞不過他,不由得越加羞憤,手一指桌子,“藥擱在那兒,你出去吧。”然後便再不看他了。梁亞沉默著沒有說話,屋子裏一時安靜了下來,就在雲羅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出去了,轉回臉來看時,就見梁亞深深地低著頭,整個身體彎成一個古怪的弓形,不住地在顫抖著,握著藥碗的手指骨已經發白,藥碗裏的湯汁慢慢有了沸騰的跡象,而那碗身卻絲毫未裂。他一張嘴,粗啞的音調:“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哆嗦著的唇,仿佛在哭泣一樣。
距離那句不合時宜的話過去已有兩日,雲羅身上恢複了些力氣,都可以下地行走了。每次麵對梁亞,氣氛都很古怪,兩個人心裏都明白,梁亞在情緒壓抑後突然迸出的語句,早已超出了影衛跟主人間的界限。可雲羅不知該怎樣打破這樣的尷尬,接受他?不可能。拿出主子的派頭嚴詞拒絕?她也做不到。她雖是金枝玉葉,可如今落草鳳凰並不見得比梁亞尊貴。何況這一路,他對她的細心周到也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忠義能說完的。最後,雲羅決定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把這一頁揭過去。她穿了件藕荷色外裳,披了件乳白色的兔毛坎肩,略理了理頭發,拉開了房門。陽光瞬間灑滿了房間,那明亮的光線讓已有幾日未出門的雲羅禁不住抬起手遮住了眼,緩了緩才慢慢放下,深吸了一口這田間鄉村的空氣,心情也明媚開朗了。她在花園裏轉了一圈,然後循著聲音走到了後廚房,一個寬闊的男子背影正半蹲在灶下燒火,爐台上一個陳舊卻被洗刷得很幹淨的瓦罐發出咕嘟嘟的聲音,冒出著陣陣魚香。“梁亞,你在做什麽?”她攏攏衣服,出聲問道。男人翻柴的手一頓,低下頭,手腕迅速一翻,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然後,就見他回過頭來,臉上已經戴著麵具,微微彎腰恭順道:“您怎麽到這兒來了?後廚煙大,姑娘還是到房間歇息吧。”“為什麽戴上麵具?”雲羅蹙眉,憑直覺脫口而出。梁亞下意識抬頭看向她,仿佛一愣,然後又低下頭,思索片刻後答道:“梁亞曾在辦差時為人用毒煙傷了臉,麵目醜陋,怕嚇著了您。”原來他真的是刻意不讓自己看到他的臉……雲羅腦子裏轉過這樣一個念頭。而麵目醜陋不願示人之類的話,她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梁亞為人,何等驕傲,不過一介影衛,卻仿佛連下跪都不熟悉,很多時候雲羅甚至覺得,他雖然對自己行著禮,在她之下,卻是用一種俯就疼惜的目光在注視著她。若說他臉上真有疤痕,怕是覺得天下人臉上沒有疤痕才是不正常的。“等到將我送到合適的地方,你就要離開了吧?”除了這點,她想不到別的理由。因為緣淺,所以也不必知道相貌。雲羅突然覺得有些乏,再沒了說話的欲望,轉過身,一步一步邁出了廚房。徒留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揚起手向著前方,眼神空茫而無措,好像……突然望不清前麵的方向。中午一頓飯吃得沉默,雲羅想在自己屋裏用餐,梁亞沒有接她的話,隻是自己默默在花園裏支起了小木桌,又拿了兩個切割打磨得十分圓潤的木墩子當凳子,桌子中央放著一盆香噴噴的魚湯,一碗不知什麽野菜用豆油清炒了,再加一盆熬出了米香的大米粥。這樣一些東西,他怕是天不亮就得起來準備了。雲羅扶著門框站了半晌,終究狠不下心轉身回去,走過去坐下了。梁亞看起來十分高興,唇角翹起來一點兒弧度,又趕緊收斂了,俯身給雲羅盛好了魚湯、米粥,又將青菜碗推得離她近了些,然後在原地站了站,見雲羅始終無話,垂眸仿佛有些落寞的樣子,後退兩步就要離開。雲羅就在這時開口:“坐下,一起用吧。”“……是。”梁亞難得連婉拒都沒有,自個兒踟躕了下就坐了。一坐下,便抱著碗米粥開始吃。雲羅心裏默默歎了口氣,自個兒拿筷子給他夾下魚肚子位置的肉,放到他的碗裏。
梁亞的手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有些啞:“謝謝姑娘。”“是我該謝謝你。”雲羅靜靜地往嘴裏送了一筷子青菜道。吃完飯梁亞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拿到井邊去洗了,回來一邊擦手一邊朝雲羅望,就見樹下,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斜靠在枝丫邊,輕輕閉著眼,唇邊露出一絲愜意的笑。微風吹過,拂動幾縷發絲,那畫麵美得不可思議。就這麽看了一會兒,突然萌生了一個主意。“晌午了,要不要進屋再睡一會兒?”他走過去,在雲羅身前自然地半跪下去,仰起頭問。明明是嘶啞粗糲的聲音,卻與記憶中的溫柔莫名重合,雲羅意識有些恍惚,唇角勾起一點兒笑,突然又像醒過來一樣收斂了,別過頭刻意冷淡了音調:“無礙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在這兒坐一會兒。”梁亞卻沒有接她的話,甚至僭越地久久地盯著她的臉——準確來說是注視著她的側顏,仿佛剛才那一抹笑,已經永遠刻在了那裏。懸空著的膝就這樣慢慢觸地,他深深地凝望著她的眼,一字字道:“影衛隻會認一個主人,除非您命令我跟隨別人,否則,梁亞不走。”他輕輕彎了彎頭,馴服的姿勢,卻讓雲羅突然有了重若千鈞的壓力。接觸時間越長,她便越覺得,這個男人不該是這樣的,不該低著頭,不該如此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他本來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該以最驕傲的姿態屹立在層山重巒間。然而於她,隻是遙遙相望。這一生,她的心裏不能再住進第二個人。上一次,已經耗幹了血和淚。昏昏沉沉地歇了午覺,雲羅自夢中醒來時神色迷茫,仿佛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坐起身,腦海中斷斷續續的還是那許多畫麵——半跪在地溫柔注視著她的男人,與記憶中一張熟悉的臉孔慢慢重合,然卻是慧極則傷,情深不壽。雲羅閉了閉眼,長歎口氣,望向窗外,天色已經微微擦黑了,和著鄰家雞犬相聞的鳴叫,她這才忽覺自己院裏有些安靜。起身出門,四下一望,院落裏竟真的一個人都沒有,驀地,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下午坐過的老槐樹下——隻見樹下,一架用粗麻繩作鏈條,厚實的還帶著樹輪的木板作底板的秋千架正靜靜吊在那兒。橫欄及扶手的位置各點綴了幾朵白綠相間的小花,素雅極了,淡得像池間一枝荷。雲羅凝視良久,才默默地走過去,伸出青蔥一樣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慢慢摸上去,心裏湧動著一股奇怪的情緒,幾乎就要壓不住。
身後響起“哢嚓”一聲,腳踩在枯枝上的聲音,她回過頭,不自覺喊出聲:“梁亞--”一個陌生的大嬸怔了怔,走過來放下手裏的東西問:“什麽?姑娘你說啥?” 雲羅的臉不自覺地發燙,掩飾般地別過頭順了順頭發,“沒、沒什麽……我說天涼了。對了,大嬸您要找誰?”廖大娘頗為奇怪地以手為掌扇了扇風,隻覺這太陽剛落山的時候還是挺悶熱的,但眼前的姑娘一副細皮嫩肉的樣子,許是會感到冷,便也沒再執著這個問題,而是笑眯眯道:“姑娘既然身體弱,出來就該加件衣服才是。老婦姓廖,是這裏的屋主,今天專門來探病的。”“啊,原來您就是廖大娘?”雲羅趕緊福了福身,忙不迭將人往屋裏讓,“真是失禮極了,暫住在您府上好幾日,居然都沒去拜會過您,反倒讓您跑了一趟。”“哎呀,沒事沒事,我們鄉下人不講究這些。”廖大娘一邊拿起剛剛放下的菜籃子,一邊順著雲羅的攙扶往房裏走,“你是淨慧師太的客人,便也是我們家的客人,隻管安心在這裏住著養病,千萬不要客氣。”雲羅為她倒了杯茶,感激地點點頭。廖大娘喝了口水,打開用藍底紫花麻布蓋著的籃子,露出幾棵綠油油的小青菜,一碗玉米麵粉,兩條臘肉,還有一塊鹽巴。“鄉下沒什麽好東西,這點子日常家用隻是心意,姑娘你收起來吧。”“哎,這怎麽使得?”雲羅連忙擺手拒絕,“我們麻煩您這麽久,隻該我們去給大娘送東西才是,哪能再要您的。”兩個人推來搡去半天,廖大娘最後急了,唬著臉站起身道:“原就是些不值錢的,姑娘這麽一味地推,莫不是瞧不起我這個鄉下婆子?”“大娘您——”雲羅無奈地捧著那籃子,最終也沒了辦法,放下東西深施一禮,“多謝大娘。”廖大嬸這才滿意地笑開,告辭道:“那姑娘你歇著,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雲羅送著她往外走,廖大娘正跨門檻,突然停了步子。“咦……我記得原來那樹下並沒有秋千啊。”廖大娘一手扶著門框,一邊望著前麵迷惑道。雲羅一慌神,馬上又鎮定下來,“噢,我也沒注意呢,許是淨慧師太什麽時候找人做的?”廖大嬸想了想道:“可能是吧--哎,姑娘你留步,別再送了,外頭涼。”她回身攔住雲羅道。“沒事沒事,我送您到門口吧。”“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廖大嬸的手溫熱帶著厚繭,十分有力,一把握住雲羅雙手,就將她推回台階上,“今兒確實是晚了,不過平時天暖和些的下午,姑娘還是該出去走走才是。不是大娘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們這些富家小姐若論身體,可不如我們鄉下人壯實。坐在屋裏繡花哪有去河邊跑一跑來得舒爽呢?對不對?”雲羅被逗得忍俊不禁,連連道:“大娘說得有理。”“你一個人在這兒,生活上多有不便,若碰到什麽不好解決的事,千萬別客氣,隻管找我們。”“一定,謝大娘。”雲羅笑著目送她離開。方才有一瞬間,她真猶豫著要不要跟廖大嬸說,自己帶了一名家丁的,也省得這個樸實的老人為自己掛心。但是想到鄉野間雖民風淳樸卻也非常保守,自己一個單身女子和一個男人共同借住,若叫外人知道了,恐怕還會連累得廖大娘被嚼舌根,隻得罷了。回屋坐下,雲羅偏頭看著那個竹籃子,伸手揭開花布,望著那嬰兒拳頭大小的鹽巴,心裏明白這些東西雖然不貴重,卻也不是多易得的。這個小村落相對封閉,日常用品可能都需要他們走很遠的路出去換。“唉……”她不自覺歎了口氣,不知這份情該怎麽還了。“你別發愁,需要置辦什麽隻管告訴我就是。”門外響起梁亞粗啞的聲音。雲羅應聲回頭,就見男人戴著鐵麵具,靜靜立在那兒,手裏還拿著一束將放未放的玫紅色花苞。他走進來,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白色瓷瓶,把花默默插進去。雲羅望著那紅彤彤的顏色臉莫名發燙,扭到一邊不太自然地問:“那個回頭再商量吧--院子裏的秋千是你做的?”“嗯。”依舊沉默寡言的樣子。雲羅尷尬,靜默中有些沒話找話似的說:“費那個功夫幹什麽,我瞧著打磨得很精細,應該挺費事的。”梁亞的手略略一頓,銀色麵具籠罩著的臉突然抬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與你有關的事,都不費事。”那眼光如有實質,帶著溫度,滾燙的,幾乎要灼傷雲羅的皮膚。心跳驟然加快,雲羅噌地站起身,低著頭自己都不知道咕噥了句什麽,就這麽跑出了屋子。走到屋外挺遠的地方,晚間的風迎麵一吹,雲羅才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微微退下去了些。她雙手捂住麵頰,往橋邊的大石頭上坐下,那石塊被太陽熏烤了一天,暖烘烘的竟是十分舒服,雲羅幹脆脫掉了鞋,雙腳盤了上去,抱著膝發呆。打從她昏迷過去,梁亞看護她幾日幾夜,那個男人仿佛一下就大膽起來。過去隻是似有若無讓她感受到,讓她揣測的心情,如今竟是明明白白表露出來。她理解那種幾乎失去的恐懼,因為她也曾經經曆過,甚至……現在的她已經不敢百分百肯定地說,她對這個男人沒有任何其他的情意。因為,他讓她覺得那麽熟悉,仿佛待在他身邊就是踏實的、溫暖的。可是,她真的已經無力再去接受一份感情了啊……雲羅閉了閉眼,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裏。算了,還是想想給廖大娘準備些什麽回禮吧,她近乎鴕鳥心態地想道。
“廖大娘,廖大娘?”雲羅站在一棟十分古樸精致的木屋外輕輕叩門,聲音含著笑意。“哎!誰啊?來了來了——”屋內響起廖大嬸疾步奔走的響動,很快,門開了。廖大娘看到雲羅,明顯就是一怔,隨即喜得一拍掌,“喲!姑娘你怎麽出來了?”“不是您讓我多出門走走嗎?這不,我來您這兒串門了。”雲羅俏皮地眨眨眼,將手裏的籃子遞過去。廖大娘一掂自己那籃子便知道裏頭肯定不是空的,不由得嗔怪道:“你也是,來就來,怎的還帶東西了呢?快進屋進屋——”說著,熱情地一把將雲羅拽了進去。堂屋裏瞧著幹淨也敞亮,家具不多,但樣樣都打磨得非常平滑,可見屋主是個愛過日子的。雲羅微微掃了眼周圍後,應廖大嬸的謙讓坐下。廖大嬸正給她倒著水,忽然籃子上麵的藍色花布猛一動,竟是鼓起一個包!廖大娘嚇得“哎喲”一聲,險些扔了杯子!後退幾步,幸虧雲羅反應快,“噌”地過去扶住了。“我、我的天啊……這籃子怎的會動了?”廖大嬸靠在雲羅身上,捂著胸口,驚魂未定道。雲羅懊惱地直跺腳,“大娘你別慌,都是我不好,沒早點給您看一眼。這籃子裏不是別的,是我給您抓的兩隻小兔子。”她攙著廖大娘坐下,一臉懊悔地將藍花布揭開,果然見到裏麵露出一對毛茸茸的白兔子。廖大娘伸頭看了一眼,這才撫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沒事沒事,我老婆子皮糙肉厚嚇不壞的,隻是——姑娘你這兔子是哪裏來的啊?”她牽著雲羅坐到自己身邊問。雲羅笑笑,態度自然地說出早就想好的話:“大娘有所不知,我父親家雖富貴,可我幼時卻是在外祖母家長大的,那兒水清沙幼,叢林茂密,我也是和野兔山雞玩耍過的,抓個些許並不困難。”“哦,原來是這樣……”廖大嬸點點頭,又踟躕道,“其實,老婦一直還有個問題想問姑娘。既然你已經到了你父親那兒,生活環境又好,怎會一個人流落於此呢?”雲羅垂下眸子,靜默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這--說來話就長了。我母親並非什麽大家小姐,隻是鄉村裏一個普通的姑娘,一次我父親行商經過遇到我母親,心向往之,便鄭重其事將她求娶回去。奈何好景不長,父親家裏十分顯貴,前頭幾位夫人也各有娘家撐腰,大宅門裏生存不易。我母親……就這樣香消玉殞了。大夫人一直暗暗不喜我,母親去世後她就更肆無忌憚了,竟跟父親提議要把我許配給她家一個殘疾的侄兒,我心裏害怕,便……便趁夜跑了出來……”“我可憐的孩子啊!”廖大嬸眼眶微紅,一把將雲羅摟進了懷裏,咬牙道,“果然是有了後娘就有後爹,看你長得如花似玉的模樣,你爹怎麽就--”她停住,重重地吐了口氣,溫和地摸摸雲羅的臉,許諾道,“丫頭,別怕,以後你就在我們村裏安心住下。大娘保證沒有人會欺負你的,好不好?”“謝謝大娘美意。”雲羅眸子仿佛微微濕潤的樣子,低頭抹了抹道,“不過我母家還有些親戚在江蘇,舅舅舅母跟我感情不錯,如今日子過得也還好,我逃出來前已經跟他們通過信了,他們很願意收留我,所以等身體養好了,我還是準備去投奔他們的。”“這樣也好,有親戚照看終歸是好一些的。”廖大娘想了想便也罷了,卻又拉著雲羅的手叮囑道,“不過若是在那邊過得不順心,記得還可以回來,咱們村雖不富裕,可我瞧你這心靈手巧的樣子,要活下去也不難。”“嗯,謝謝大娘。”雲羅點點頭,臉上又掛出了笑,“好了,我們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大娘你預備把這對兔子燒了吃,還是再養些日子?”“哎呀,這麽漂亮的小東西又是姑娘你一番心意,我怎麽好吃了?”廖大嬸捂嘴笑道,“等下我就去把個籬笆,將它們養起來!”“好啊,我也可以幫您忙呢!”雲羅眉飛色舞道,“小時候我也做過那些呢!對了,大娘家裏有沒有小孫孫,可以帶出來一起玩啊。”雲羅說得興高采烈,卻見廖大嬸突然臉色一黯,整個人的情緒好像都低落了。雲羅察覺出不對,及時停了話,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問:“大娘,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廖大嬸苦笑著搖搖頭,“沒有,不是姑娘你的問題,隻是大娘沒福氣,連媳婦都沒有呢,怎麽會有孫孫?”
“不會吧?”雲羅這次真愣了,“我聽淨慧師太講,您家的長子跟一個不錯的姑娘議了親,正在籌備婚事呢--莫非,是那姑娘不好?”“嗨,好,就是太好了。”廖大嬸一拍腿,搖頭歎氣道,“我家訂婚的兒媳婦本姓張,是隔壁村張大地主家的小女兒,那家人因為比較富裕,行事一直張狂,我其實是不喜歡的,但我兒偶然跟他家姑娘遇到過一回,看到後便朝思暮想再也忘不了,我隻能硬著頭皮去提親,好不容易湊夠了禮金。誰知道,那家的男丁竟然中了秀才!這下可好,人家徹底瞧不上我們了,大張旗鼓地過來要退婚,還罵我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家大慶從小也沒受過這樣的侮辱,竟連氣帶急得……一病不起了……”她說著話,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將頭扭到了一邊。雲羅氣憤極了:“這女子家未免也太嫌貧愛富了,大娘您人這樣好相處,豈不比一般富戶家的婆婆強多了?他們莫不是隻管女兒綾羅綢緞?真是淺薄!”“唉,姑娘你就不要安慰我了。”廖大嬸苦笑著搖搖頭,“我也知道這世道不好,處處需要銀子,我家雖不愁衣食,可跟真正的大戶還是沒法比的。我氣的不是他們退親,是他們這般羞辱我兒,若大慶這次熬不過去,我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跟張家要個說法!”“大娘--”雲羅繃著臉,重重地攔住她的話,“這才哪到哪,您怎麽講這麽不吉利的話?廖小哥現下在何處?我還粗通些醫理,您若不介意,我便去給他看看。”廖大嬸起身上下打量一番雲羅,看起來不太抱希望的樣子,到底沒拂她的好意,說:“好吧,那就麻煩姑娘了,來,這邊走。”雲羅跟著她穿過一小片菜園子,進了後廂房,青磚紅瓦,直走到一扇緊閉的屋門前,見廖大嬸抬手輕輕敲敲門,“大慶,大慶啊?”房內,一點兒回音都沒有。廖大嬸又試探著敲了幾下,“快晌午了,大慶你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仍舊沒有人回答。廖大嬸歎了口氣,低頭抹抹眼睛,回身對雲羅強笑道:“姑娘,我家大慶可能還睡著,要不你下次再來?”雲羅皺皺眉沒有答話,反倒後退一步望向四周,見這屋子的窗戶都緊閉著,裏麵仿佛還用深顏色的紙給糊住了,臉色不禁更加凝重。“廖大慶!廖大慶!”她以手做喇叭狀,站在台階下朝著裏麵大喊,“我是你母親找來的大夫!請你開開門,若再不開的話,我們隻好強行撞門進去了!”“哎!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廖大嬸慌得大張雙手就想去攔雲羅,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似的,“你這樣會吵醒我家小子的,他還病著呢!”“病什麽啊?”雲羅左閃右躲地繼續朝裏喊,“我數到三,再不出來就撞門了啊!”她聲音越發拔高。廖大嬸仿佛真生氣了,一下扯住雲羅的手,幾步將她帶到台階下,“姑娘,我敬你是師太的客人,但你也不能拿我家大慶的身子開玩笑啊!你這樣會加重他的病情的。”“大娘,唉,可他根本就沒病啊。”雲羅無奈地長出口氣,被拽住手,抽都抽不回來,隻好就著這樣別扭的姿勢道,“您再這樣任由他關在屋裏,那他才真要沒活路了呢!”“什……什麽?”雲羅點點頭,加重語氣道:“須知天地萬物都不會憑空生長,它們一要自行汲取養分,二要吸取天地精華。於人而言,養分便是糧食,不吃不喝就要餓死;天地精華莫過陽光雨露,不被太陽曬,不被風吹,便會身體孱弱。我聽您方才的語氣,廖小哥悶在屋裏不吃不喝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這可不是要出事嗎?”廖大嬸沉默地站在原處,忍不住猶疑,在她的老思想裏孩子身子不爽利就該閉門靜養,可又覺得眼前這姑娘說的話有理有據,叫人忍不住信服。最終她一咬牙道:“好吧,老婆子也沒念過書,比不得姑娘你來自大都城的,老婆子信您一次。”說完,攜起雲羅的手,將屋門“砰”地硬生生撞了開。“誰?”屋內,靠著最裏麵牆角的床上,隱約可見一個男子抬起手臂擋住了臉,喉中發出一聲沙啞含糊的質問。“大慶,是娘啊……”廖大嬸抿抿唇,慢慢上前一步,聲音都有些變了調,讓雲羅看著心生不忍。大慶撐著身體緩緩坐起來,好像還是適應不了外麵的光線一樣,頭微微往外望了望,又立刻朝裏偏了回去。隻聽男人歎息道:“娘,我不都說了自己沒事了,你讓我靜幾天就好了。”“靜幾天?那到底是幾天?”廖大嬸還沒說話,雲羅便忍不住開口了,張嘴便沒好聲氣,“你以為你這麽不吃不喝不出門的,能堅持多久?你可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樣糟蹋自己,那個姑娘就會回心轉意嗎?真正誰會為你傷心你不明白嗎?”床那邊,許久沒有聲音,過了半晌,才聽到那個男人悶悶地,好像要哭泣一般,一字字道:“是我不孝……”總算這個男人還沒徹底被蒙了心,雲羅暗暗鬆了口氣,緩和了口氣,輕輕走過去勸道:“既然知道自己不孝,就該盡快起來吃東西,別讓母親擔心才是。要知道,你娘--”她頓了頓,扭頭望向身邊的廖大嬸,眼中不無憐憫,“你娘她失去了丈夫,沒有再嫁,她膝下沒有其他子嗣,隻有你一個兒子。若你真去了,且不說她心神如何受損,你要她一個老婦人如何在這世道活下去呢?”聽到此處,廖大嬸再也忍不住,坐到椅子上哭了出來。廖大慶更是悲愴之下難以自抑,從床上一下翻倒下來,哭著跪爬到老母腳邊艱難地磕頭道:“娘!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嗚嗚嗚……”母子兩個抱頭痛哭的場麵,讓雲羅心生不忍,低低地歎了口氣。直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再哭下去就要傷身體了,才上去勸慰。“大娘,廖小哥,你們都別難過了。如今話講開了,以後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事。廖小哥,你現在可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嗎?”最後一句話,卻是專門對廖大慶問的。“哦,對對,看我這腦子,怎就讓大慶你跟我窩在地上了。”廖大嬸抹著眼淚扶起兒子,“快起來,地上涼。”雲羅也一手撐地,一手攙住廖大慶的胳膊,一起使力將他扶起。廖大慶低頭看了眼她的手,仿佛不太自在一樣,別過頭。雲羅心下不由得好笑,覺得這個男孩還挺內向。廖大慶躺下後,雲羅搬了個凳子坐到床邊,為他細細診脈,凝神靜聽片刻後,她放鬆了表情,微笑著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裏,回頭對廖大嬸道:“大娘別擔心,廖小哥並無大礙,他身體底子很好,餓這幾頓並沒有造成什麽影響。隻是他有肝火鬱結於胸,恐怕需要針灸調理一番,再加上一些營養滋補,多出門走走,很快便可大好。”“哎,好!好!”廖大嬸拍手道,喜不自勝的樣子,可很快便又愁眉緊鎖,“但是這針灸……我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大夫,姑娘你又--”她為難地盯著雲羅,眸底卻閃爍著希冀渴求。雲羅眉眼彎彎,整個人都很柔和的樣子,主動拉起她的手道:“大娘不必過慮,醫者沒有男女之分,何況我借住大娘家裏,又承蒙您這樣照顧,很該回報一二才是。”廖大嬸仍是一臉抱歉,欲言又止,雲羅則直接抬手擋住了她的唇,笑著搖搖頭,將廖大嬸半拖半扶地送到門口,“勞煩大娘去給我燒壺開水,再守住門,我針灸的時候切不可叫人進來打擾。”“哎,好吧,姑娘的情意我們可怎麽報答才好。”廖大嬸終究敵不過讓兒子康複的誘惑,攥攥雲羅的手,歎著氣轉身出門。“來,廖哥,煩勞你自己脫一下上衣。”待屋門被關上,雲羅推開一扇窗,借著這樣的動作背對著廖大慶道。
廖大慶紅了臉,默默解開衣扣。身後一陣蟋蟋洬洬的動靜,初時背上還能感到一陣尖尖的輕微的痛,到最後,他所有的觸覺都被一隻柔軟的,似有若無會碰觸到他的手占據。……小半個時辰後,屋門開了,雲羅擦著額頭的汗笑著出門,臉上帶著些微的疲憊。廖大嬸幾步迎上去,一邊止不住朝屋內望,一邊對雲羅忐忑地問:“怎麽樣啊?姑娘還順利嗎?”“效果不錯。”雲羅彎彎唇道,“針灸完了我又給他把了一次脈,發現廖哥氣血通暢了許多,或許過幾日不需要再針灸,隻靠廖哥他身體自行修複即可。”“這、這不妥吧?”雲羅話音才落,就見廖大慶披著衣服匆匆忙忙從屋裏出來,臉色瞧著果然好了許多。他望了眼雲羅,紅了臉,扭過身不敢再看,對著自己母親磕磕巴巴道:“兒子方才確實難受得很呢,可經這位——這位女神醫一診治,頓時覺得舒暢很多。不然……不然母親還是多付些診金,讓神醫看顧我到病愈為止吧?”“不不,不用,並不是錢的事……”雲羅連連擺手,麵帶難色,“隻是這針灸也不是越多越好的……”廖大嬸的目光在自家兒子羞澀又堅定執拗的眼神上打了個轉,又回到雲羅略微躲閃的臉龐上,最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把摟過雲羅道:“別管是不是錢的事,就煩勞姑娘啦!當老婆子拜托你!”雲羅張張嘴,麵露無奈,想解釋都不知該從何說起。房梁上,一對喜鵲在綠蔭投影下交頸而站,親昵地嘰嘰喳喳著。唉,這要命的春天。